日子在无休止的噪音、鞭影和棉絮粉尘中缓慢爬行。
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碾碎,再塞进轰鸣的机器里反复摩擦。
我叫布克林——至少在这个充斥着煤灰和绝望的世界里,我是布克林。
一个卑微如尘埃,随时可能被机器吞噬或监工鞭子抽死的童工。
背上的鞭痕结了痂,又在搬运沉重棉卷时撕裂,汗水混着煤灰渗进去,带来持续不断的、***辣的刺痛。
饥饿是永恒的背景音,那点勉强维持生命体征的、发霉的土豆泥和黑面包,根本无法填补高强度劳作消耗的巨大窟窿。
我的身体在***,每一个关节都在***,但大脑却被迫清醒,时刻提防着高速穿梭的飞梭和监工无处不在的眼睛。
就在我因为极度疲惫,动作慢了半拍,差点被一根崩断的纱线抽中眼睛时,一只瘦骨嶙峋、布满新旧伤痕和油污的小手猛地拉了我一把。
“小心点,布克林!”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压过了机器的轰鸣。
我踉跄着站稳,惊魂未定地转头。
是旁边那台机器的一个男孩,看起来比“布克林”这具身体大不了多少,可能十二三岁?
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劳累让他显得格外瘦小。
他脸上覆盖着厚厚的煤灰,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像蒙尘玻璃后跳动的火苗,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机警和疲惫。
他的头发是脏兮兮的亚麻色,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
他就是那个曾在我刚来时,因咳嗽被鞭打的男孩。
“谢谢……”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被机器声吞没。
在这个地狱里,一丝善意都显得弥足珍贵。
“我叫杰克森(Jackson)。”
他飞快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熟练地续上棉卷,眼睛警惕地瞟着监工的方向。
“你是新来的,笨手笨脚很正常。
别停,跟着我做。”
他成了我在这个黑暗世界里的第一个向导,也是唯一的光源。
“看到那根红色的皮带没?
它松了就得立刻报告,不然断了会打死人!”
他一边麻利地操作,一边压低声音急促地教导,“续棉卷要快,手要稳,别怕被刺扎,习惯了就好……断头了别慌,用这个钩子,快!
……监工哈蒙德过来了就埋头干活,别看他眼睛!
他今天心情烂透了!”
杰克森就像一个在雷区生存的老兵,将无数用血泪换来的保命技巧一股脑塞给我。
他教我如何在机器的咆哮中分辨出即将断线的细微异响,如何在监工转身的瞬间偷几秒钟揉一揉酸痛欲裂的胳膊,如何在分发食物时尽量靠近桶边捞到稍微稠一点的糊糊。
“布克林!
你这蠢货在磨蹭什么!”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伴随着沉重的皮靴声逼近。
监工哈蒙德,那个满脸横肉的恶魔,像座移动的肉山堵在我们面前。
他油腻的皮围裙散发着恶臭,手里的皮鞭像毒蛇的信子般垂着。
“看看这堆棉卷!
珍妮机都快饿死了!
都是你这新来的废物拖慢了进度!”
哈蒙德唾沫横飞,鞭子带着风声抽向我旁边的棉卷堆,激起一片飞尘。
“还有你,杰克森!
你是不是又在教他偷懒?
嗯?”
鞭梢擦过我的手臂,留下一条***辣的红痕。
恐惧让我浑身僵硬。
“不,哈蒙德先生!
布克林只是还不熟练,他在学!
很快就能赶上!”
杰克森立刻大声辩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挺首了瘦小的脊背,挡在我前面一点点。
“学?
老子付工钱是让他来学的吗?
是让他来干活的!”
哈蒙德根本不听,鞭子再次扬起,这次的目标明确地指向我的头脸。
“废物就该用鞭子抽醒!”
“啪!”
鞭子没有落在我身上。
杰克森猛地侧身,用他那瘦弱的肩膀硬生生替我挡下了这一鞭!
皮肉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杰克森!”
我失声叫道,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
我想扑上去,想撕碎这个畜生!
杰克森却用尽力气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剧痛的喘息:“别!
布克林!
别动!
你想被活活打死吗?!
忍住!
求你了!”
他眼中是***裸的恐惧,但更多的是对我冲动的阻止。
他用身体替我挡鞭子,现在又用眼神和微弱的力气阻止我走向毁灭。
哈蒙德看着杰克森背上渗出的新鲜血迹,似乎稍微解了点气,他狞笑着,用鞭杆粗暴地戳了戳杰克森的伤口:“哼,小杂种倒挺讲义气?
那好,你们俩今天的棉纱任务,再加一磅!
纺不完,谁也别想吃饭!
滚去干活!”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留下我们和身后机器冷酷的轰鸣。
杰克森疼得几乎站不稳,身体微微颤抖,但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用眼神示意我赶紧回到机器前。
他背上的伤口在破布衣服下洇开一小片深色。
“为…为什么?”
我喉咙发紧,声音哽咽。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他的举动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愚蠢,却又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灼烫了我的灵魂。
杰克森咧了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那笑容在煤灰和痛苦中显得无比凄楚:“因为…你刚来那天…咳得…咳得像我弟弟…他…他去年…咳死在墙脚了…”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他咳得弯下腰,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一丝暗红的血沫沾在了他苍白的嘴唇上。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弟弟…咳死…墙角…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灼烧般的剧痛猛地从右手掌心炸开!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
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低头看去。
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我摊开的手掌上,那些诡异的齿轮状纹路仿佛活了过来!
它们在皮肤下凸起、滚动,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
纹路深处,不再是渗出的血或油污,而是一丝丝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幽蓝光芒在流转——那光芒,竟与发布会爆炸前,神经感应头盔内圈疯狂闪烁的幽蓝传感器光芒如出一辙!
掌心齿轮的冰冷转动与杰克森背上滚烫的鞭痕、嘴角刺目的血沫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锅炉房的方向传来更密集、更痛苦的咳嗽声浪潮,像是无数冤魂的合唱。
维多利亚时代的煤灰,不仅覆盖了我们的身体,似乎也正试图掩埋掉这黑暗中最后一点人性的微光。
而掌中这诡异的、带着未来印记的齿轮,正无声地转动着,指向一个未知而沉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