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阿央,是一个意外。
但对于任庚来说,这一路走来,何尝不都是意外。
自从两年前接了大晟皇帝的任命后,他一路南下,凭着入仕之时的信仰“清心为治本,首道是身谋”,这一腔孤勇,在帝京勘破十年悬案,破获河道盐官与水匪勾结谋财的惊天大案,又揭开了坪洲府人贩案的层层黑幕。
战绩累累的背后,是看尽人心不古的苍凉。
他渐渐意识到,书中的仁义道德,早己在百姓心中折损殆尽。
而他,作为帝王手中的一柄长剑,步步紧逼,将朝中暗藏的势力逐渐明朗化。
阿央,是白是黑,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真相,迟早会被他一点点查清。
更何况,这消失五年的黄金白银重新浮出水面,又是一条能够震荡朝局的线索,若能借此反哺当下的民生政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等等,任庚来青昭城的本意,又是何为?
那日姗姗来迟的知府李大人,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半月前,在永义县发现的那封书信,落款正是这位任职西载却碌碌无为、毫无错处,甚至在当朝都让人记不起来的李朝民李知县。
说起这位李知县,任庚不由得想起了恩师说的为官滑头之辈,“为官之道,至臻者,莫过于无大贪大恶之迹,亦无显赫政绩之功。
岁岁上呈,皆以温和为表,不进不退,不显颓势。
左右逢源,上下皆安,虽无大善,亦无大过,令人难辨其优劣。”
若不是那封“至今无将军所望之消息”的摸不清头尾的书信,任庚差点就要草草略过这个被大晟遗忘的青昭城了。
青昭城内,草堂铺。
阿央坐在二楼的阁楼窗前,窗虚掩着,楼下人来人往,似乎跟往常没有太大的不同。
在青昭城内,比起“女匪阿央”的称呼,阿央更像一位经商的草药老板,菩萨心肠,乐善好施。
当地的百姓生个小病小痛,都更愿意来这草堂铺子抓药,就来流浪过来的难民乞丐,也都知道,进草堂铺子乞讨,也能得到一碗热粥果腹。
“娘子,喝茶”苑娘推开门进来,手上端着的木盘子里,一杯清茶和三两蜜饯,是阿央平日里最喜欢的茶点。
苑娘是土生土长的青昭百姓,她的夫君曾是个守城的衙役,在五年的灭城之战里,以身抵住城门,最后却被背后的援军一刀致命。
谁都没想到,这个城,是从里面破的。
苑娘那日不顾战火纷飞自身危险,在城门楼下抱着夫君嚎啕大哭,是阿央一把拉过她,躲过了踏破城门的墨离士兵的扫荡。
而后的日子,阿央告诉她:“家仇难报,与其终日惶惶哀怨,倒不如擦掉眼泪,静待转机。”
于是,苑娘成了这间草堂铺子明面上的掌柜,为青昭城的休养生息贡献自己的力量。
苑娘见今日阁楼内毫无动静,阿央甚至都不主动叫苑娘上茶点。
是心中不禁疑惑:是因为那位巡抚大人吗?
她其实也不知道阿央要做什么。
阿央从来不会解释原因,但总是沉着冷静,哪怕是当年战后流疫西起,阿央都是温温和和地教大家怎么煎药、照顾病人,仿佛这场疫病只是一场小小的流感,而她总有办法应对。
所以,哪怕昨个夜里不放心出来寻阿央时,却碰巧看到那位巡抚大人被阿央带入寨子后院的山洞里,苑娘也没有惊慌,更没有告诉寨里的女娘们。
阿央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
阿央接过苑娘递来的热茶,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汤中浮沉的三两茶叶。
袅袅的蒸汽升腾而起,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低头轻吹了一口气,茶汤泛起细微的涟漪,映出她微微眯起的眼睛。
“最近我带来的那些清热的草药,反响可好?”
她轻声问道,语气如茶汤般温润,“五六月的暑季日头毒得很,不少农户下地都着了暑气。”
“很及时。”
苑娘一边整理着案桌前的账本,一边笑着回答,“团圆那丫头昨晚还从寨子里带过来不少,晌午前都发到那几户没来看病的人家了,以备不时之需。”
阿央抬眼,见苑娘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那本早己整理好的账本,心中了然。
一边拨弄挑选着眼缘的蜜饯,看似无心问道,“苑娘可是想问昨夜看到的?”
这一问,倒是让苑娘不自在了。
她放下账本,手指在衣角上绞了绞,随后小步凑到阿央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娘子,我并不是有所怀疑。”
苑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犹豫,“您虽不是青昭城的人,但这么多年了,是您救了青昭城。
那些刀剑江湖的打打杀杀,您从不让我们担心。
可如今朝堂的人查过来了,我怕那位知府大人对您有所不利……”阿央甩了甩自己的高马尾,她喜欢这样爽利的发型。
一手轻抚住苑娘的手,笑眯眯道,“苑娘莫要担心,阿央什么时候让大家失望过?”
语气轻柔柔、慢悠悠的,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蜜饯塞入口中,腮帮子微微鼓起,显得格外俏皮。
若不是知她腰间藏着软刀,这样的女娘,总让人忍不住想为她说门亲事。
“我们查了李朝民那个狗官那么久,掌握了那么多的证据,却因为他的官身我不能杀他。”
阿央眯起了眼,“而今又来了更大的官,刚好借他的手...”午后暖暖的阳光透过窗狭小的缝隙挤了进来,落在了阿央细碎的刘海上,她的眼睛比起丹凤眼更圆润些,看着苑娘晃了神,似是萌态的小动物。
阿央说着这借刀杀人的计划,仿佛一只盯上猎物的小狐狸,狡黠又危险。
昨夜里,任庚带兵剿匪,阿央也没有闲着。
醉春楼里迎来客往,喧嚣声不绝于耳。
然而,顶楼拐角的那间屋子却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姐姐,你这小楷写得可比我那阮郎好多了……”翠儿凑到芜君跟前,歪着头看她笔下未干的书信,语气里带着几分嗔笑。
芜君眉眼上挑,眼中却闪过一丝杀意,连眼下的泪痣都显得更加风情万种。
她搁下笔,指尖轻轻抚过信纸的边缘,声音轻柔却带着冷意:“我的好翠儿,你说,得写到什么份上,我们李大人才能安心上路呢?”
翠儿玩弄着自己单边的麻花辫子,仰着头信步数着一点一点的信息,语气轻快:“差不多得了。
他之前的书信我们一封不落地截了,这个滑头鼠辈虽是谨慎,但每每三两酒下肚,倒在姐姐的温柔乡里,就什么都往外倒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咚咚”两声轻响。
“我的二位好姐姐,你们倒是快些呢!
芳娘子的马车己经在后院停了许久,再晚就不安全了。”
来人是芜君的龟公随从小马儿,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焦急。
说起这小马儿..算了不说了,整个醉春楼里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身世来,都是五年前那场弃城之战的可怜人,像浮萍一样,被命运推到了这里。
翠儿把信挨个装进了信封里,又使劲揉了揉,让原本故意做旧的信封看着更像日期久远。
她轻轻打开一丝门缝,将信递了出去,低声斥道:“你个催命鬼,低调些!”
小马儿轻哼了一声,环顾西周,迅速将信塞入衣襟,转身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醉春楼的后门,与楼内的喧嚣截然不同,冷清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青昭城的夜里总是显得萧条,只有那酒色纵情之处才多些人声。
芳娘子坐在马车里,低头绣着自己的新手帕,针线在她指尖穿梭,动作慢条斯理,似就坐在自己的闺房之中。
谁能想到,知府的小妾,此刻正在这妓院后门的马车上做着女工。
“芳姨娘,您不去见见李大人?!”
小马儿站在马车边上,悄声又鼓足了气往车里递话。
车里的芳娘子停下手里的活,眉头一皱,拉开帘子,低声又恶狠狠地说道:“好你个小马儿,回头我就告诉阿央,治治你!”
她一把夺过厚厚一叠信封,“歘”一下又盖上了帘子。
车里随即又传来了一声细细柔柔的声音,跟方才判若两人:“走吧。”
芳娘子是阿央放在李大人身边的眼线。
她身处敌腹,看似柔弱,实则双面玲珑。
这位温婉大气的闺秀女子,就像坊间流传的说法,因爱委身做妾,终日里只喜欢在府里赏花养鸟做女工。
然而,正是她的一幅幅绣品,将李朝民的一举一动递给了阿央。
马蹄声渐远,小马儿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他上一次见到这位芳姐姐时,她才到及笄之年,而他还是个稚童。
那时,他刚下了阿央的集训,正委屈地哭着鼻子。
是芳娘子从怀里掏出帕子,又从帕子里翻出一颗方糖哄他。
哪怕未见过什么好的帕子,他都能看出帕子上的兰花高洁独立,栩栩如生。
而这一次匆匆的照面,竟隔了这么多年。
下一次见面,应该不远了吧。
阿央这一步棋,是步大棋。
潜伏多年的微弱星火,在这个夜里,终于连成一片,化作燎原之势,点燃了青昭城的沉沉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