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跟着王公公穿过两条青石板铺就的宫道,雨丝渐收,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她垂着眼,余光却将沿途景致收进眼底——东边偏殿的朱漆门半掩,两个小宫女捧着锦盒匆匆而过,见了王公公立刻贴着墙根低头;西侧廊下有老太监在扫落叶,竹扫帚刮过砖缝的声响里,混着他低低的咳嗽,像极了前世冬夜破庙里的风。
"走快点儿!
"王公公回头瞪她,青灰锦袍下摆沾着水痕,"尚宫局的地儿是你能磨蹭的?
"沈墨加快脚步,袖中那截断针硌着腕骨。
前世在绣坊当学徒时,师傅总说"针是绣娘的命",可这宫里的针,怕要先当防身的刃。
转过抄手游廊,尚宫局的匾额便撞进眼帘。
朱门两侧站着两个穿绿衣的宫女,见王公公过来,立刻掀了棉帘。
沈墨跨进门时,檀香混着绣线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厅里摆着六张齐腰高的绣绷,几个绣娘正低头穿针,听见动静纷纷抬眼,又迅速埋下头去。
上首檀木交椅上,坐着个穿月白蹙金绣裳的女子。
她正拈着枚翡翠护甲拨弄茶盏,指尖泛着冷玉般的光。
听见脚步声,她抬了抬眼,眉梢微挑:"这就是冷宫里那个?
""回苏掌事,正是沈墨。
"王公公哈着腰,腰牌在胸前晃出金圈。
苏绣娘放下茶盏,起身绕着沈墨转了半圈。
沈墨垂眸望着她绣鞋上的并蒂莲,那莲花瓣用的是晕针,从鹅黄到浅粉过渡自然,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好手段。
"听说你在冷宫绣了幅《百子千孙图》?
"苏绣娘忽然开口,声音甜得像蜜里浸过,"陈嬷嬷说你针脚最是规矩。
"沈墨福身:"不过是粗笨手艺,入不得掌事法眼。
""规矩好就成。
"苏绣娘指尖划过沈墨鬓边碎发,"长春宫昨儿传了话,要一幅《百鸟朝凤图》,说是要呈给太后贺寿。
"她忽地攥住沈墨手腕,指甲掐进皮肉,"哀家给你个机会,一个时辰,绣出来。
""苏掌事......"王公公赔笑,"一个时辰绣百鸟朝凤,这......""哀家说能,就能。
"苏绣娘松开手,指甲在沈墨腕上留下五道红痕,"若是绣不好......"她瞥了眼案头明黄缎子包着的圣旨,"欺君之罪,你说该怎么罚?
"沈墨垂眼盯着自己腕上的红印,心跳却稳得像前世绣绷上的金线。
苏绣娘这是要借长春宫的名头压她——太后寿礼容不得差池,若她一个时辰交不出,便是故意拖延,欺君;若交得出......沈墨抬眼,正撞进苏绣娘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尚宫局掌事的位置,容不得半分威胁。
"掌事吩咐,奴婢自当尽力。
"沈墨福身,声音软得像团云。
苏绣娘挥了挥手,立刻有小宫女捧来绣绷、绣线。
沈墨扫了眼:绣布是普通的月白杭绸,经纬密度比冷宫的粗些;丝线倒齐全,可都是二等宫线,染得虽匀,到底少了几分光泽。
她指尖抚过绣布,忽然想起前世师傅骂她的话:"好绣娘眼里没有废材料,只有不会用的笨手。
""开始吧。
"苏绣娘坐回主位,端起茶盏,"哀家看着呢。
"王公公搬了张杌子坐在沈墨对面,跷着二郎腿:"沈姑娘可得仔细着,若是扎了手,耽误了时辰......"沈墨充耳不闻,取了枚细针,挑了缕朱红丝线。
百鸟朝凤,重点在凤凰——凤为百鸟之王,须得有压得住场的气度。
她想起前世给顾夫人绣过的《丹凤朝阳》,用滚针绣凤尾,针脚由粗到细,能绣出羽毛的层次感。
可这杭绸吸色重,滚针容易晕染,得换套针法。
她捏着针在绣布上轻点,先勾出凤凰的轮廓。
凤首要端,眼尾得挑三分傲气;凤尾要展,每根羽毛都得有流动感。
针起针落间,她换了施针——短针分层叠加,既保得住轮廓,又能让颜色过渡自然。
"这是要绣凤凰?
"王公公凑过来,"头都没勾全,倒先绣尾巴,莫不是不会?
"沈墨仍不说话,指尖在丝线堆里挑了缕青金,绕着凤首绣眼。
凤目最是紧要,得用接针,针脚要细如发丝,眼尾处再压半根金线——这样哪怕离得远,也能看出那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
尚宫局里静得能听见针穿布帛的轻响。
几个绣娘悄悄抬头,见沈墨的针在绣布上飞,像只蝴蝶绕着花,明明看着慢,转眼就绣出半只凤翅。
苏绣娘的茶盏续了两回水,她盯着沈墨的手,指甲把椅柄上的雕花抠得发白。
"时辰到!
"王公公扯着嗓子喊,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沈墨最后一针收进凤爪下的云纹里,将绣绷捧起。
苏绣娘接过时,指尖顿了顿——绣布上的凤凰正引颈长鸣,尾羽如流霞铺展,每根羽毛都带着丝绒般的光泽;周围百鸟或栖或飞,黄鹂的喙是用滚针绣的,红得透亮;鹦鹉的羽用了套针,从深蓝到浅紫层层叠叠,连小绒毛都绣得根根分明。
"好......"不知哪个绣娘轻声说了句,立刻被王公公的咳嗽打断。
苏绣娘捏着绣绷的手发颤,她盯着凤凰的眼睛——那点瞳仁用金线接针绣的,在光下泛着细碎的金芒,竟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
"沈姑娘好手艺。
"她突然笑了,将绣绷递给身边宫女,"哀家这就着人送去长春宫。
"沈墨福身:"谢掌事。
""回冷宫吧。
"苏绣娘端起茶盏,茶烟模糊了她的脸,"往后有需要,哀家再传你。
"王公公领她出门时,沈墨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她垂眸望着自己指尖的针孔,血珠渗出来,在青灰宫裙上晕开个小红点——苏绣娘这杯茶,怕是没那么容易喝下去。
回到冷宫时,天己经擦黑了。
小翠蹲在门槛上打盹,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扑过来攥住她的手:"姐姐可算回来了!
陈嬷嬷熬了姜茶......"陈嬷嬷从屋里迎出来,手里端着碗,热气糊了她的眼:"快喝,看这手凉的......"沈墨接过茶盏,暖意从掌心漫到心口。
窗外起风了,吹得竹帘哗啦响。
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枝桠在夜色里像张牙舞爪的手——苏绣娘今天没占到便宜,明天......怕是有更狠的招儿等着。
"姐姐发什么呆?
"小翠戳了戳她胳膊,"快喝,要凉了。
"沈墨低头抿了口茶,姜的辛辣在喉间翻涌。
她摸了摸袖中那截断针,针尾还带着上午的血渍——这宫里的夜,从来都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