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那个秋夜，赵环把数学作业本摊开在台灯下时，月光正从纱窗的网格里漏进来，在函数图像上投下细碎的银鳞。
他握着自动铅笔，笔尖悬在"三角函数应用"的习题上方，却在草稿纸边缘画起了穹顶的剖面——那是他昨晚在《建筑学报》上看到的拜占庭式天窗，只是他在中央开了个不规则的星型缺口，像被流星砸出的轨迹。
"又在画这些没用的东西？
"父亲的声音像冰锥刺破暖黄的灯光。
赵环慌忙用橡皮擦拭纸页边缘的线条，却把纸面蹭出了毛边。
父亲穿着磨毛的睡衣，手里端着一杯温度精确到60℃的蜂蜜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作业本上被揉皱的三角函数公式，最终定格在他偷偷标注的"月光入射角计算"草稿上。
"这道题的辅助线应该这么做。
"父亲放下水杯，杯底在玻璃桌面上刻出清脆的响，像某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他拿起红笔，在赵环画的穹顶草图旁写下标准的解题步骤，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让赵环想起祠堂木柱上钢尺敲击的声响。
月光从父亲的指缝间漏下来，在作业本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其中一道恰好落在他画的星型缺口上，像给那片虚拟的天空戴上了镣铐。
"建筑是计算，不是空想。
"父亲合上作业本，黄铜镇纸压住纸页的声音让赵环想起窑炉封门的轰鸣。
他看着父亲转身时睡衣后领的褶皱，忽然觉得那褶皱的弧度像极了他刚才画的穹顶曲线，只是此刻正被夜露冻得僵硬。
凌晨三点，赵环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
制图桌上的台灯亮着，晒图机的滚筒还残留着蓝底白线的余温。
他翻开父亲的《建筑结构力学》，在第十章"拱券设计"的空白处，用铅笔描出月光穿过穹顶的路径——夏至日6时17分，月亮将落在第37页的定理公式上，光斑的形状会像他六岁时在祠堂摸到的那片苔藓。
"你在干什么？
"父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被惊醒的沙哑。
赵环转身时，看见月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爬进来，在父亲眼镜片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极了他画在图纸上的日照分析图。
"我只是...看看书。
"他把铅笔藏到身后，却蹭到了桌角的墨水瓶，蓝黑墨水在《建筑结构力学》的封面上晕开，形成不规则的星图形状。
父亲走过来，拿起那本书，指腹擦过墨水渍时停顿了一下。
"明天有数学测验，"他把书放回原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别让我再看见你画这些东西。
"赵环看着父亲的背影，发现他睡衣的后领果然有一道弧形的褶皱，像被月光压弯的屋檐。
周末的物理竞赛培训上，赵环用圆规画出完美的正圆，却在圆心位置点了个歪斜的点。
"这是星轨的圆心。
"他对同桌解释道，却被对方用肘部撞了撞："赵工的儿子又在做建筑师梦了？
"教室里哄笑起来，赵环低头看着圆规针尖留下的小孔，忽然想起昨晚在父亲书房看到的景象——月光穿过晾在窗外的白衬衫，在图纸上投下的影子像极了他画的星型天窗。
放学路上，他绕道去了建材市场。
在堆放废旧铝合金的角落，他捡到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碎片，边缘被磨得光滑，像被岁月舔舐过的星子。
他把碎片揣进校服口袋，金属拉链硌着玻璃的棱角，让他想起祠堂木柱上那些被钢尺磨平的结疤。
深夜，赵环用这块玻璃碎片在作业本背面划刻。
他计算着本地纬度与月球轨道的夹角，在三角函数图像的间隙画出穹顶的透光率曲线。
月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落在玻璃碎片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斑，其中一道恰好落在他计算的"冬至日月光投射点"上，像有人在图纸上撒了把碎钻。
"你在干什么？
"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
赵环还没来得及收起玻璃片，就看见父亲的手己经攥住了作业本。
"我告诉过你，建筑是理性的艺术！
"父亲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能算出承重吗？
能算出抗震等级吗？
"玻璃碎片从赵环指间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看着父亲将作业本撕成两半，碎纸像雪片一样落在台灯暖黄的光晕里，其中一片恰好飘到他画的星型缺口上，遮住了代表北极星的那个点。
"你以后要是再画这些，我就把你所有的笔都扔了。
"父亲的声音在颤抖，赵环看见他镜片后的瞳孔里映着撕碎的图纸，像两团即将熄灭的火。
那晚，赵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月光透过纱窗，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影，他用目光沿着那些影子的边缘勾勒，想象着这是一个巨大的穹顶天窗，而自己正躺在星空之下。
他想起父亲说的"理性的艺术"，想起祠堂木柱上的苔藓，想起玻璃碎片折射的七彩光斑，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生长，像被压在石板下的种子，寻找着微光的方向。
几天后的物理课，老师讲到"光的折射"。
赵环盯着黑板上的光路图，忽然举起手："老师，如果在穹顶开一个星型天窗，不同季节的月光会在地面形成什么样的轨迹？
"教室里一片寂静，老师推了推眼镜："赵环同学，我们现在讲的是折射定律，不是建筑设计。
"放学时，他在自行车棚遇见了同班的林薇。
她捧着一本《建筑的诗学》，封面上是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
"你也喜欢这个？
"赵环指着书问，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封面上的教堂剪影。
林薇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爸爸是工程师，但我觉得建筑应该像诗一样。
"他们并排推着自行车走在梧桐树下，赵环看见林薇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交叠，像两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我画过一个穹顶天窗，"他忽然开口，"星型的，能让月光像流水一样淌进来。
"林薇停下脚步，眼睛亮了起来："就像《追忆似水年华》里写的那样？
"那天傍晚，赵环在林薇的笔记本上画下了星型天窗的草图。
夕阳透过叶隙落在纸上，把他的铅笔线条染成金色，而林薇的指尖正沿着天窗的弧线滑动，像在触摸流动的月光。
"这里可以加一圈导光槽，"她指着天窗边缘，"让月光在清晨形成星座的形状。
"这个场景被父亲从二楼的窗口尽收眼底。
当赵环回到家时，发现自己藏在床底的所有图纸都被翻了出来，摊在客厅的地板上。
父亲蹲在图纸中间，手里拿着红笔，正在每一张星型天窗的设计图上画叉，像给那些虚拟的天空打上封印。
"你看看这些！
"父亲举起一张画满星轨的草稿，"你告诉我，这些弯弯曲曲的线，能承重吗？
能防风吗？
"赵环看着那些被红笔割裂的图纸，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在祠堂看见的潮虫，它们在钢尺落下时慌乱逃窜的样子，像极了此刻在父亲怒火中颤抖的自己。
"建筑是容器，赵环，"父亲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赵环从未听过的疲惫，"容器的价值在于实用，不是让你装那些虚无缥缈的星光。
"他把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纸团撞击桶壁的声音像一声沉闷的叹息。
深夜，赵环从垃圾桶里捡回那些纸团。
他在卫生间的灯光下慢慢展开，用透明胶带把它们粘在镜子背面。
月光从排气扇的缝隙里钻进来，照亮了那些被红笔割裂的星轨，他忽然发现，父亲画的叉痕恰好组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而他自己画的星型天窗，正位于勺柄的末端。
他拿出那块捡来的玻璃碎片，对着月光调整角度。
七彩的光斑落在镜子上的图纸上，其中一道正好穿过父亲画的红叉，在星型天窗的中心形成一个明亮的点，像一颗固执的星子，在理性的废墟上坚持发光。
后来，林薇出国前送给他一本《建筑空间组合论》，扉页上写着："愿你的穹顶永远有星光漏下。
"赵环把书藏在课本里，每次翻开，都能看见夹在其中的玻璃碎片，它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彩虹，渐渐模糊了父亲红笔留下的痕迹。
多年后，当赵环在巴黎蓬皮杜美术馆看到柯布西耶的手稿时，忽然想起高中那个被撕碎的夜晚。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所有被理性撕裂的缺口，终将成为光的入口。
"而此刻，月光正透过美术馆的玻璃幕墙，在他的稿纸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像极了当年那片被父亲撕碎的、画满星轨的月光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