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女儿身侧,她纤薄的肩胛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只见她攥着一方素白鲛绡帕,指节泛着青白,将帕角绞得发皱,目光痴痴望着垂花门方向,仿佛那朱漆门槛外,能踏出昔日扬州的暖阳。
春日的阳光斜斜穿过雕花槅扇,在她鬓边簪着的白玉兰上碎成点点银光,那花朵颤巍巍的模样,恰似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心神。
恍惚间,这场景与扬州老宅重叠 —— 那时她伏在湘妃竹案头习字,墨香混着碧螺春的清冽在雕花木格间氤氲,执笔的手腕悬在宣纸上,偶尔抬头冲我笑,梨涡里盛着蜜糖般的甜意。
如今却如无根飘萍,困在这侯门深似海的贾府,连一声委屈都只能咽进肚里。
心口泛起尖锐的疼,这疼比缠绵病榻时更甚。
自从化为魂魄守在黛玉身边,我目睹了太多腌臜事。
三更天的月光下,小丫鬟故意将煎好的药搁在风口,任药汁凉透,还对着药碗冷笑;回廊转角处,婆子们交头接耳,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刺在黛玉单薄的后背上。
就连那看似慈爱的老祖宗,在清点林家送来的遗产时,眼底闪过的贪婪,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可我只能如困在琥珀里的飞虫,眼睁睁看着,发不出半点声响。
这份无力感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的魂灵,比阎王爷的勾魂索更叫人煎熬。
正当我黯然神伤,忽有一阵腥风卷着尘沙扑面而来,枯叶在廊下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恍惚间,一个身着灰衣的年轻男子从天而降,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轮廓清俊却沾着尘土,眉骨处还蹭破了皮渗着血珠,衣袂翻飞间带起满地尘埃,像炸开的烟雾弹。
我下意识横跨一步,想将女儿护在身后,却惊觉自己的虚影径首穿过她的身躯。
指尖触碰到的,唯有刺骨的寒意,顺着虚无处蔓延全身,仿佛连魂魄都要被这彻骨的冷意绞碎成齑粉。
“护着黛玉安全,才可以安全离开。”
陌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炸开,如旱天惊雷,震得我魂体都在发颤。
我死死盯着那男子挣扎起身的背影,他头发凌乱如杂草,襟前还沾着几片枯黄的槐叶,发间甚至还缠着半根草茎,活像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落难者。
待他转过身来,那张年轻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当他看清黛玉面容的瞬间,眼眶突然红了,那眼神里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有心疼,有悲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炽热,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长河,只为寻她而来:“林妹妹,我...... 我是为你而来。”
他的嗓音虽沙哑,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声带都被风沙磨破,“我来自未来,穿越而来,这里说话不安全......”我心急如焚,喉间发出无声的嘶吼,想警告女儿莫轻信此人。
可无论我如何呐喊,声音都消散在虚空里。
眼睁睁看着黛玉引着他往耳房去,绕过九曲回廊时,她发间的累丝嵌宝步摇轻轻晃动,叮咚声响像极了扬州瘦西湖上摇曳的荷影,却又无端添了几分凄清,好似一曲无人听懂的挽歌。
耳房门锁早锈迹斑斑,锁孔里还插着半截断裂的铜钥匙,守夜的婆子不知又躲在哪处吃酒,酒气顺着门缝飘出来,混着耳房里陈年的霉味,令人作呕。
贾府的规矩,何时成了这般松懈模样?
往日的钟鸣鼎食之家,如今竟连最基本的门禁都疏漏至此,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穿墙而入的瞬间,霉味混着陈年木屑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魂体一阵抽搐。
我听见那男子压低声音道:“林妹妹,贾府不能待了,你必须尽快走!”
这话惊得我魂体一颤,袖中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仿佛能抓住些虚无的力量。
他掰着手指,将黛玉入府时遭受的区别对待、丫鬟们的冷嘲热讽一一数来,说到激动处,年轻的喉结剧烈滚动,像吞了颗滚烫的炭球:“就连你每日服用的药...... 都是下了毒的!”
字字句句,都似我心中所想。
我多想化作实质,冲上前去摇晃着女儿的肩膀,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我只能僵在原地,看着她面色瞬间变得比案上的宣纸还惨白,指尖死死抠住掌心,在皮肉上掐出月牙形的血痕,下唇被咬得没了血色,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会的...... 外祖母不会......” 她声音发颤,带着濒临崩溃的脆弱,像风雨中飘摇的残烛。
那男子猛地扯开包袱,银色锡纸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如同寒夜的月光。
“尝尝这个,维生素 C,对身体好。”
他年轻的脸上满是恳切,小心翼翼剥下一片,递到黛玉面前。
见黛玉犹豫,他竟自己先含了一片,露出个带着虎牙的笑容:“你看,没毒的。”
那笑容里带着年轻人笨拙的安抚,眼角还带着未消的紧张,却让人莫名安心。
当他问及林家信物,我几乎要冲口而出提醒女儿警惕。
可看到黛玉从贴身香囊里取出那枚羊脂玉佩时,我忽然哽住了。
那温润的玉色映着她泛白的指尖,恍惚间回到我将玉佩藏在她枕下的那夜,烛火摇曳,她睡得安稳,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我却知大限将至。
原是想待她及笄之日再告知真相 —— 这玉佩内刻着林氏宗祠的暗纹,是历任家主的身份象征,如今却这般轻易地交了出去。
那男子接过玉佩时,年轻的指腹摩挲着纹路,眼神瞬间变得肃穆,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与方才的活泼模样判若两人。
“一个月内,定带你离开。
若违此誓,我下辈子投胎不得!”
男子攥着玉佩的手青筋暴起,言辞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首白狠绝。
他将包里的物什一股脑摊开,各色瓶瓶罐罐在木桌上摆成整齐的方阵,每拿起一个,都要凑近烛光仔细辨认标签,像个严谨的教书先生:“这是暂缓毒性的药,睡前温水送服,一定要严格按剂量,多吃少吃都不行;这个是止哮喘的喷雾,难受时对着嘴里按两下,记住要深呼吸......” 说着说着,还不忘抬头,目光灼灼地问:“记住没?
可别弄错了。”
见黛玉轻轻点头,他才长舒一口气,继续耐心讲解,眼神里满是关切与担忧,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看她将药瓶仔细收好,那男子又从包里掏出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塞进黛玉手中:“你最爱吃甜的,这个比贾府的点心干净。”
黛玉捏着糕点的指尖微微发抖,欲言又止。
“快带回去,小心别被发现,我明天还来找你。”
他低声叮嘱,临走前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才足尖点地,轻飘飘掠过墙头,年轻的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帜。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底泛起异样的涟漪。
看着黛玉攥着油纸包的糕点转身离开,月光为她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她的背影单薄又倔强,像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孤松。
或许正如那神秘声音所言,这荒诞的相遇,竟是上天垂怜,给林家留下的一线生机?
可前路未卜,这转机究竟是福是祸,我竟也说不清楚,只能在这虚无之中,默默守护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哪怕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