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1日,东京都久留米市的晨雾还没完全散,计时坡的石板路就浸着微凉的水汽。
流飞燕背着黑色帆布书包走出一刻馆二楼时,木楼梯又发出了熟悉的“吱呀”声——这栋昭和年间建的旧公寓,连声响都带着岁月的钝感,像他爷爷那台老收音机里的晨间新闻。
他穿的樱见高校纯黑中山装,是前几天特意去校服店改的尺寸。
即便如此,183公分的身高还是让衣摆显得略短,上臂的棉质布料被常年锻炼出的肌肉撑得有些紧绷,抬手摸书包带时,能隐约看到肩线把领口拉得笔首。
楼下传来扫把划过水泥地的“唰唰”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音无响子。
“飞燕君,路上小心。”
果然,响子站在公寓大门外的老樟树下,手里攥着竹制扫把,米白色的连衣裙裙摆沾了点草屑。
她的长发用素色发带束在脑后,眼神比两天前流飞燕刚入住时柔和些,却还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这两天流飞燕总看到她天不亮就起来打扫院子,晚上还在管理员办公室核对租客信息到很晚。
“响子小姐,早上好。”
流飞燕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办公室窗户。
窗帘拉得很严实,他入住这两天,从没见过里面摆任何装饰,连张风景画都没有。
朱美小姐昨天喝酒时提过一嘴,说响子小姐的丈夫去世后,就把所有相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像是要把那段日子藏进雾里似的”。
响子点了点头,把扫把往墙角靠了靠,转身要回办公室,却被突然从二楼窜出的身影截住了话头。
“哟,响子小姐这是要给新租客‘特殊送别’啊?”
西谷穿着一身熨得平整的黑色和服,下摆掖在腰带里,高瘦的身子往门框上一斜,手里还拎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的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狭长的眼睛弯成月牙,话里带着惯有的调侃:“飞燕君,这是我早上在街口买的鲑鱼饭团,算是给你的开学礼吧。”
流飞燕接过油纸包,指尖碰到温热的饭团,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这两天他算摸清了西谷的性子:看起来神秘得很,外出时总穿黑色大衣、戴宽檐帽和墨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没人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但在一刻馆里,他总爱搞些不过分的恶作剧,说话也带着冷幽默,像颗裹着糖衣的薄荷糖。
“谢谢西谷先生。”
流飞燕把饭团塞进书包侧袋,“您今天不出去吗?”
“今天不去,”西谷摸了摸下巴,视线在流飞燕的中山装上扫了一圈,“樱见高校的校服挺衬你,就是袖口紧了点——你这体格,要是去练相扑,说不定能拿个小头衔哦”流飞燕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他从小就跟着爷爷锻炼,具体练的是什么拳法,爷爷没说,他也没问,只知道每次练完,浑身的肌肉都像被揉过一样酸胀。
现在这副体格,是十几年练出来的,也成了他刻意隐藏的东西——爷爷临终前说过,“拳头是用来护人,不是用来炫耀的,不到万不得己,别让人看出你的底子”。
“西谷先生,别总拿飞燕君开玩笑。”
响子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多了个布袋子,“我要去街口的菜店买东西,飞燕君要是不着急,我们可以顺路。”
流飞燕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反正现在离上学还有段时间”西谷挑了挑眉,冲响子挤了挤眼睛:“哟,管理员要亲自送新租客上学?
看来我们飞燕君很受欢迎啊。”
响子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把布袋子往胳膊上挪了挪,对西谷说:“您要是闲得慌,可以帮一之濑太太收拾你们昨天留下的烂摊子,她早上还在念叨着很累呢。”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流飞燕赶紧跟上。
计时坡的石板路蜿蜒向下,路边的老房子门口挂着“御中元”刚过的残符,几家小店己经开了门。
卖纳豆的阿婆坐在门口摆摊位,看到响子就笑着打招呼:“响子酱,今天要买纳豆吗?
新到的,很新鲜!”
“阿婆早,”响子停下脚步,弯腰拿起一盒纳豆,“今天不用了,家里还有,我买两斤鸡蛋和两块豆腐”流飞燕站在旁边,看着她熟练地和阿婆讲价,手指在布袋子里轻轻把钱理整齐。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头发染成浅棕色,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响子不像个管理员,倒像个普通的邻家姐姐——如果不是朱美小姐提起过她的过去,他大概不会知道,这个总是温和的女生,心里藏着那么深的痛。
“响子小姐,”流飞燕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想问问她每天打扫公寓会不会累,想让她别总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您每天都这么早买东西吗?”
响子把装好的鸡蛋和豆腐放进布袋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讶异,随即轻轻点头:“嗯,早上的菜新鲜,也不用排队。”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前……我先生也喜欢早上陪我来买东西。”
话出口的瞬间,响子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布袋子。
流飞燕心里一紧,知道自己不小心触到了她的伤口,想道歉,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上次他看到响子在院子里对着空花盆发呆,想说“别太难过”,结果说成了“花盆空着可惜,不如种点向日葵”,吓得他后来躲在房间里懊恼了半天。
好在响子很快调整过来,冲他笑了笑:“抱歉,说了些无关的话。
我们走吧,再不走你要迟到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文具店时,响子停了下来:“飞燕君,你要不要买本笔记本?
樱见高校的课堂笔记要求很严,要用指定的方格本。”
流飞燕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买笔记本,赶紧走进店里。
店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他穿的樱见校服,就笑着递过来一叠蓝色封面的方格本:“新生吧?
这是今年樱见指定的,很多学生都买这个。”
流飞燕接过笔记本,正要付钱,响子却先递了钱过去:“算我的,开学礼。”
“响子小姐,不用——拿着吧,”响子把笔记本塞进他手里,“你帮我修了前两天漏水的水龙头,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她说得很认真,眼神里没有丝毫勉强,流飞燕只好收下,心里却打定主意,以后要多帮她做点事。
走出文具店,就到了计时坡的下坡路,樱见高校的红色校门己经能看到了。
路上的学生多了起来,大多穿着和流飞燕一样的黑色中山装或水手服,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有人手里还拿着刚买的漫画杂志——1985年的校园里,《少年Jump》正是最火的时候。
“到这里就可以了,”响子停下脚步,把布袋子往肩上提了提,“以后如果下雨的话,一刻馆门口有备用雨伞,你可以用。”
“谢谢响子小姐,”流飞燕鞠了一躬,“您回去路上小心。”
“嗯,你也是,路上小心”看着响子转身走回计时坡的背影,流飞燕心里有点暖。
这栋破旧的公寓,虽然租客们性格各异,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烟火气——一之濑太太会在他忘带钥匙时把备用钥匙塞给他,虽然一之濑太太是个酒鬼,响子会记着他需要的笔记本,这些细碎的温暖,让他想起了爷爷还在的时候。
走进樱见高校的校门,首先看到的是操场中央的旗杆,日本国旗和校旗在晨风中飘着。
公告栏前围满了学生,流飞燕挤过去看,发现是高一新生的分班表。
他在高一(3)班的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还写着教室在教学楼二楼。
“喂,你也是3班的?”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胳膊,男生个子不高,大概只有165公分,比流飞燕矮了大半个头。
“我叫山田,山田健太,”男生笑着伸出手,“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刚才我看分班表,你叫流飞燕是吧?
名字真酷!”
流飞燕和他握了握手,山田的手很小,握在他手里像片叶子。
“你好,山田。”
“哇,你手好大!”
山田惊叹道,“而且你好高啊,180公分以上吧?
有你坐在我旁边,以后肯定没人敢欺负我!”
流飞燕无奈地笑了笑。
他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身高和体格的惊讶,以前在老家的学校,同学也总说“飞燕站在旁边,感觉坏人都不敢靠近”。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山田一路都在说樱见高校的事:“我们学校的国语老师佐藤超严格,不过讲得特别好;数学老师田中是个老头,总爱讲冷笑话;还有啊,我们学校的棒球社很厉害,去年拿了东京都的亚军呢!”
走进高一(3)班教室时,里面己经坐了不少人。
教室的窗户是木质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课桌上,空气中飘着粉笔灰和新书的油墨味。
山田拉着流飞燕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流飞燕坐下时,椅子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他的体重比普通同学重些,椅子似乎有点承受不住。
“你看,我就说坐最后一排好,”山田把书包放在桌洞里,“视野好,而且老师不容易注意到我们——不过你肯定不用怕老师,你看起来就很认真。”
流飞燕没说话,只是翻开刚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从小就被爷爷要求“做任何事都要认真”,不管是练拳还是读书,都不能敷衍。
八点整,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佐藤老师走进教室,她穿着米色的西装套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点名册。
“同学们早上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佐藤雪,负责教你们国语。”
她的声音清亮,目光扫过全班,“首先,我们点个名,点到的同学站起来说一声‘到’。”
“山田健太。”
“到!”
“流飞燕。”
流飞燕站起来,声音清晰:“到。”
佐藤老师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点赞许:“流同学个子很高,以后班里有搬书之类的体力活,就麻烦你多帮忙了。”
点完名后,佐藤老师开始讲开学注意事项,从课堂纪律到社团报名,说得很详细。
最后,她拿出一本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对全班说:“这学期我们会讲这本书的节选,今天先请大家默读第一章,下节课我会提问。”
流飞燕翻开课本,黑色的铅字在纸上跳跃。
太宰治的文字带着淡淡的悲凉,他读得很认真,偶尔抬头时,会看到山田在偷偷看漫画,只好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山田赶紧把漫画塞回桌洞,不好意思的向流飞燕点了点头第一节课很快过去。
课间时,班里的同学都在互相认识,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讨论新出的偶像专辑,男生则在聊棒球和摩托车——1985年的日本男生,大多对本田的CB400摩托车着迷。
“飞燕,你喜欢什么?”
山田凑过来问,“棒球?
还是摩托车?”
“我不太懂这些,”流飞燕说,“平时喜欢在家看书,或者……做点家务什么的?”
“做家务?”
山田一脸惊讶,“你这么壮,居然喜欢做家务?
太反差了吧!
我还以为你喜欢打篮球或者踢足球,再者比如橄榄球之类的,毕竟这才是当下时兴的男子汉运动嘛”流飞燕没解释。
他从小就帮爷爷做家务,扫地、做饭、修家具,这些事对他来说很平常。
而且练拳需要体力,做家务也能锻炼臂力,爷爷总说“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能和练拳联系起来”第二节课是数学,田中老师拿着三角板走进教室,一开口就是冷笑话:“同学们,知道为什么数学比语文难吗?
因为语文里‘一’就是‘一’,数学里‘一’可能是正数,也可能是负数,还可能是未知数——就像你们的未来,有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