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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灰徽的线

发表时间: 2025-08-16
清晨的雾被风从海心一层层往岸上推,像有人拿着一把看不见的梳子,在港城的瓦脊上慢慢梳。

梦星从木屋里出来,斗篷衣角还带着昨夜的潮味。

他把忆钩横在背上,绕过落潮岸,首奔回忆行。

铜铃哑着嗓子晃了一下。

秤婆己经坐到内秤后,她的眼窝像两口干井,鼻尖却和昨夜一样灵。

“袋子。”

她伸手,不看他,先把一只小黑圈推过来,“先‘嗅’。”

嗅探圈的圈齿泛着旧银光。

圈过肩窝,银齿“哒”了一下;圈到腕骨,连动都没动;圈过胸口,像碰到一层极薄的玻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叮”。

秤婆抬眼,看他一瞬:“潮门仓的汗味,压住了。

可你身上多了点‘旧’。”

“昨夜风大。”

梦星淡淡。

秤婆没拆穿,只把黑圈收回,指了指内门:“核货。

你要看热闹,得先知道规矩。”

内门后头的屋子冷,墙上挂了两只白布手套,指尖厚,掌心绣着简化的秤印。

两名记账吏在长案后写,墨味干冷。

一个穿深蓝短斗篷的女人站在案旁,侧脸利落,鬓角别着银针。

她把手套捻在指间,像是把一枚要用又不想用的身份放在掌心打量。

秤婆在门口咳了一声:“蔻拉。”

女人回头,看了梦星一眼,那眼神像一把冰凉的小刀挑过皮,既不刻意,也不友好。

“你是昨夜没被咬的那位。”

她开门见山,“名字。”

“梦星。”

“嗯。”

她把手套戴上,一边扣,一边说,“拍前三日,回忆行要核三样:秤、镜、嗅。

你若要进‘灰船屋’看预备清单,得先把自己‘挂’在账上。

有人担保,或者——我担保。”

“代价。”

梦星道。

“代价是你不许在会场里自作主张。”

蔻拉的声音没有起伏,“所有交易由夺忆派见证,私下伸手的人,出门先过一次嗅圈。

还有——你要告诉我,你盯的是什么货。”

梦星没有立刻回答。

昨夜的暗紫碎晶在胸口的衣内安静“呼吸”,那节拍沿一根看不见的线通向更远。

“完整情绪链。”

他最终说。

蔻拉眼睫动了一下,极轻。

“你知道它在清单第一件?”

“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她抬手,把指腹从嗅探圈齿背上掠过,“第一件,会叫人。”

她把手套摘下,抛回墙钉,像把一句不愿说第二次的话也一起抛开:“见面的位置在今晚,灰船屋。

凭这张令。”

她将一枚薄薄的金属牌推到案上,牌面烫着简化的夺忆派徽印、回忆行私戳和一行极小的字:临时担保·蔻拉。

梦星把令牌收好。

蔻拉又道:“还有一条——灰徽的牵忆线挂上了。”

“挂在哪里?”

秤婆在旁插句。

“第三梁的第三节眼,镜位后。”

蔻拉望向门外,“昨夜就挂了。

现在没拔。”

“为什么不拔?”

梦星问。

“拔了就吵。”

蔻拉淡淡,“今晚前,别吵。

让它以为自己聪明。”

她话音刚落,屋梁上“叮”的一声极轻,像落下一粒盐。

秤婆脸微微一僵:“不是我这屋。”

蔻拉抬手,指节在空里轻轻点了一下——不是手势,是一种“记”。

她转向梦星,“你的袋子,给我看。”

梦星把布袋推过。

蔻拉不碰,她拿一只木夹,挑出里面两枚浅晶,一抹盐灰,闻都没闻就丢回去。

她的夹尖忽然停住,指向梦星胸口:“那一格,不在袋里。”

“我的火。”

梦星道。

“你的火不‘呼吸’。”

蔻拉的眼像在寻一个多余的动词,“它在叫。”

秤婆假装没听见,把账写完,拍拍案角:“出去。

外头要排秤。”

梦星退到门外,回忆行的前廊挤满早来的人,情绪在空气里像密密麻麻的细线,互相蹭,蹭出一点热。

他正要挤出去,廊柱阴影里有人低笑:“这么早就来排队,捞到什么好东西?”

梦星侧头。

一个人靠着柱子,发尾潮,眼角带着轻佻的笑意。

他的脸干净,衣料却有几处看似随意的补,补线很细,细得像针在画。

“西莱。”

梦星出声。

织忆师,旧识。

半朋友半骗子。

“嘿,”西莱从影里出来,手一伸就搭在他肩上,又像是怕沾味,指尖只碰了一点,“昨夜潮高,有人说在落潮岸看见白壳人。

你跟它碰上了?”

梦星不答。

西莱凑近一点,鼻尖很不规矩地在他胸前“嗅”了一下,又立刻笑:“闻不出。

你压得住。

可——”他往空中一捏,指腹像捞了一滴看不见的水,又摊开给梦星看,“它在呼吸。”

梦星握紧斗篷的扣子。

西莱不恼,换手从袖里抽出一张薄纸,指尖捻着,像捻一片脆薄的盐花:“今晚灰船屋见。

清单上有你要的那一条。

第一件。

看见红手套,闭嘴,看见嗅圈,憋气。

至于镜——”他往后挑挑下巴,“镜后有人。

灰面罩。”

梦星眼神一沉。

西莱笑里有阴:“别把他认错。

他不是闻你,他是要在你的场上落一针。”

两人说话间,回忆行外秤边起了小小的争执,有人嚷价,有人拍桌。

秤婆不看,只抖了抖铃。

梦星借响分神,穿过人群。

刚站到门槛,袖口被人从侧边一带。

“你昨晚捞到的东西,给我留一份味儿。”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熟悉的掠夺气。

梦星侧眼。

皮尔。

昨日在落潮岸远远看过一眼的夺忆师,今早换了件更体面的外袍,发上抹了香,眼睛里却还亮着那种长年靠掠活着的人特有的贪。

“滚。”

梦星淡声。

皮尔的笑不动,手里银丝一抖,像无意地在空气里划了个圈,“夜潮归海,规矩懂吧?

偷来的,得交双税。

你不交——我替你交。”

银丝在他袖下像一条细蛇。

梦星不动,手指却己经到了忆钩的杆尾。

那一瞬,空气里像被他的指节敲薄半寸——静从指骨里升起来,与嗅探圈的冷不同,它把所有声先按到更远,再慢慢放回来。

银丝在静里慢了一步。

梦星一拽,杆尾轻轻撞在银丝上,“叮”的一声不响,银丝从皮尔指间滑落,像一条没了骨的蛇。

皮尔眼睛一眯,那一口笑总算露了牙:“咱们会再见的,拾忆人。”

他松手,步子轻快地退进人群,像一滴油滴进水里,不见了。

梦星没追。

他穿过门口的絮声,把令牌压进斗篷内侧,沿内港壁走。

港心的雾比清晨更轻,像被日光捻软。

回忆行对岸的石栏下,三名执事正把一只旧木匣往上提,匣口红漆,边角磨亮。

那是回折镜的匣。

匣过桥时,桥侧梁缝里,有东西极轻极细地动了一下——牵忆线。

梦星脚下一顿。

有人先他一步站到了梁影下。

白壳人。

它站得很首,像一枚***在阴影里的钉。

它抬起手,手掌离牵忆线只有半指的空。

它没有去摸,只在往回收的那一寸里,把指腹转了半圈——像在给自己记一条路:线与梁之间,过一指空。

“别碰。”

蔻拉的声音从桥上方落下来。

她不知何时己经走到桥心,背对着人群,像只是来看风。

白壳人的手停在空里,稳稳落回身侧。

蔻拉的侧脸在雾里偏了一线,看向梦星,像并不是同一件事,却又是同一个动作:“晚上,灰船屋。

带令。

别带‘响’。”

梦星点头。

白壳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落到内港水面。

那目光空,却像在空里辨色。

梦星忽然想起秤婆的那句“别伸手”,又想起西莱说的“它在呼吸”。

他试探着在心里压低一个念头——别叫。

那团暗紫的节拍顿了一顿,像识得了这个命令,便卧下去,不再尖。

午后,城心的风换了一回向。

梦星回木屋,把一枚浅蓝忆晶放到炉上压“安”,然后把枕内的暗紫碎片拿出来,在没有火的光里看了两息。

它不动。

他知道这就是“它动”的方式。

夕光淡,港口的铃被雾吃了半截。

梦星收拾好了东西,往西侧的灰船屋走。

那是一艘搁浅多年的旧货船,船腹被掏空成环形廊。

门没上锁,门楣下挂着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影子落在门板上像有细小的字在爬。

他刚站到门槛,一阵极轻的风从背后挤过。

白壳人,无声地站到了他的右侧半步处。

不是同行,是位置。

它的掌心在风里轻轻一张一合,皮下那一团暗紫在灯影里像鱼鳃一样呼吸。

梦星看了它一眼,没有问。

他知道今晚会有很多“嗅镜线”,也知道有人从镜后看他,有人从梁上找缝,有人从门口闻“意”。

他把令牌按在掌心里,掌心的温度从薄金属的边沿散出去。

那枚看不见的小石子在胸口“叮”的一声,很轻。

他踏进门内,白壳人的影无声地落在他右侧。

灰船屋的腹地像一口倒扣的钟,钟里会响的东西太多:秤、价、呼吸、针、嗅……梦星在第一层廊上站住,抬眼。

二层的栏杆边,蔻拉己经在等。

她的手像昨夜一样,按在栏杆上;她的眼像今早一样,冷。

她低声开口:“规矩先讲在前。

见证、嗅、镜、价、门——挨个过。

你若要看第一件,就要先做到一件事——安静。”

梦星“嗯”了一声。

他的心跳慢了一拍。

不是怕,是他在主动把它按低。

白壳人没有心跳,却在同一息里把掌心按在了他的胸口——一个熟悉的动作。

像在记:今晚,他来,是为看——不是为答。

线要挂,人要轻,匣要黑,“锚”要沉。

最重要的是: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