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百年一遇的雪我十七岁那年的济南城,下了一场大雪。往年这个时节,
护城河边的柳丝该抽出嫩黄芽子了,布政司街的糖画摊子前总围着穿夹袄的孩童,
连城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嬷嬷都能数出三只打盹的猫。可这一年不一样,从腊月十三开始,
雪就没歇过脚,鹅毛似的片子卷着北风往人脖领里钻,不过三日,
整个济南就成了被老天爷裹进白棉絮的盹儿。我趴在雕花窗棂上往外瞧,
琉璃瓦上的积雪已经漫过了兽吻,青石板早被冻成了镜面,
连府里平日最勤快的丫鬟婆子都缩在房里,主子们喊了才能见到身影。我家中是富户,
并没因这雪受到太大影响,不过是多花些银两罢了。母亲还很高兴,
先前收藏的皮毛衣服竟有了用武之地。“小姐,仔细寒气侵了肺。
”贴身丫鬟春桃捧着银手炉进来,炉盖儿上錾的缠枝莲被烘得发烫,“夫人让问,
下午是穿那件玄狐披风,还是上个月新得的紫貂?”我回头时,正撞见穿衣镜里自己的影子,
一身蜜色绫罗袄裙,腕上的翡翠镯子在暖阁里泛着温润的光。这屋子被地龙烘得像阳春三月,
我的狐裘帽子随意的放在桌上,硕大的珍珠点缀在毛茸茸的帽檐,漂亮极了。“都好。
”我随手摸了摸狐裘帽子上的流苏,轻笑道,“库房里那些狐裘、兔绒,
母亲还说要压箱底压到发霉,这雪倒成了它们的造化。
”春桃也笑嘻嘻的:“夫人说这叫天遂人愿,她说那件玄狐大衣,
还是十年前从关外托人捎来的,如今总算能亮亮相了。”我没接话。窗外的雪还在下,
像永远落不完似的。起初几日,我还觉得新鲜,命人在院子里堆了个雪狮子,
用胭脂点了眼睛,用墨锭描了鬃毛,可没过三日,雪狮子就被新雪埋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这几日,闷在暖阁里听姨娘们讨论衣饰,听账房先生汇报采买木炭的账目,
听弟弟背书时被先生打手板的哭嚎,日子像块被水泡软的糕饼,黏糊糊地没个形状。
“我想去普陀寺。”这话脱口而出时,春桃正给我梳辫子,桃木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她捡梳子的手都在抖,“这雪天山路滑得叫人站不住脚,
半山腰的石阶估计都冻成冰坨子了,若是摔坏了小姐,夫人一定会把我打死的。
”我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屋檐,心里却越发坚定:“济南城百年不遇的雪,
寻常时候哪能看见?普陀山在城外最高处,站在山顶往下瞧,整座城都裹在雪里,
该是什么模样?一定很美。”我性子拧,一旦认准了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母亲起初是不许的,说姑娘家成日抛头露面已是不妥,还敢在这风雪天往山里跑。
我说佛经里讲“雪中见真如”,这般异象定是佛祖显灵,
该去上香祈福;我说母亲常教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雪中济南,
便是最好的活书;最后我装作要哭的委屈模样道:“母亲压箱底的狐裘倒是出来亮相了,
我再闷下去,倒成了发霉的那个。”2 上山母亲闻言,心疼的将我圈进怀里,
她只得我一个孩子,从小便是金尊玉贵的宠着,哪里架得住我软磨硬泡,
叹着气命小厮备了最结实的马车,又挑了四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陪同,说若是山路实在难行,
便立刻回来。春桃哭丧着脸收拾了一匣子点心,又往马车里塞了六个暖炉,
仿佛我不是去赏雪,是去上刀山。马车驶出城门时,我撩开帘子往外看,
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官道上,此刻只有我们一行人的脚印。车轮碾过雪地,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老木匠在刨木头。护院们拿着铁锹走在前面,
边走边铲掉路上的雪,马车像只笨拙的乌龟,摇摇晃晃地往山上爬。“小姐,要不咱们回吧?
”春桃掀开帘子,睫毛上都沾了雪粒,“这都走了一个时辰了,才到半山腰,再往上,
马车怕是更不好过去了。”我摸了摸怀里的暖炉,远远望向寺庙的方向,
普陀山像一头伏在雪地里的巨兽,山顶的寺庙红墙被白雪衬得格外鲜艳,像年画里的景致。
“不坐马车了,我们抄近道走路上去,想来会快些。”春桃脸都白了:“那怎么行?
万一摔着……”“摔不着。”我跳下车踩上雪,冷意顺着靴底往上钻,
却奇异地让人心头发热,“我慢点儿走,有护院们开路,摔不着。”我裹紧了狐裘,
踩着护院铲出的脚印往上爬。山路比想象中更滑,石阶上结着一层薄冰,春桃紧紧的扶着我。
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山下的济南城渐渐缩成了一幅水墨画,灰瓦顶都盖上了白毡子,
护城河边的柳树变成了玉树琼枝,连平日里最碍眼的贫民窟矮房,此刻都被雪遮得温柔起来。
快到山顶时,我遇见了一个扫雪的小沙弥,他看见我,手里的扫帚“哐当”掉在地上,
眼睛瞪得像铜铃:“女施主?这天气……您怎么上来了?”“来看看雪。”我喘着气,
心中所想,脱口而出。摘下斗篷帽子,我一时之间觉得松快许多。幸亏平日母亲疼我,
我说想学骑马射箭便给我买了马场,我说想学些功夫便给我请了女镖师上门教,
将我养得十分康健,否则定是爬不上来的。小沙弥引着我往禅房走,
语气稀奇的说:“这雪下了半月,香客都绝迹了,没想到女施主竟然来了。您这狐裘都湿了,
快进禅房烤烤火。”禅房里烧着个铜火炉,火苗“噼啪”地舔着炭块。
方丈正坐在蒲团上翻经书,见我进来,合十道:“阿弥陀佛,柳小施主怎的来了?
外头雪可是停了?”我回以一礼,笑道:“正是趁着雪停来的。”说话间,
我瞥见火炉旁还有一身影。那人背对着我坐着,只穿一件青布长衫,在这满是暖意的禅房里,
也显得单薄。他身形清瘦,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被雪压着却不肯弯腰的竹子。听到动静,
他也没回头,只是手指在膝头轻轻动了一下。“这位是?”我忍不住问。
3 是命中注定的人“这位是陈施主,两个月前到庙里来休养的。”方丈笑着解释,
又转向那人,“陈施主,这位是济南柳家的小姐。”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那一刻,
我几乎忘了呼吸。这男子长得恍若画中谪仙,只是瞳仁却是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雾,
没有什么神采。“柳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像山涧里的泉水,但没什么情绪。
“陈公子。”我定了定神,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火炉的热气烘得脸颊发烫。
方丈在一旁又道:“陈施主眼疾不便,平日里少言寡语,柳施主莫怪。”原来他看不见。
我心里莫名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不知为何,我忘了我心心念念的雪景,
坐了下来,加入了方丈与他的对话。他们说的东西我听不太懂,虽然从前时常随母亲来礼佛,
但不过是在菩萨面前拜一拜,贡点香火罢了。他们说了很多,我只记得一句,叫“法不孤起,
仗缘方生”。方丈说这句话时,正有一片雪花从窗缝里飘进来,落在这陈公子的青衫上,
瞬间化了。我忍不住看着他。是啊,缘。这场百年不遇的雪,这条难走的山路,
这间温暖的禅房,还有眼前这个人,不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缘么?“方丈,
我亦想在庙里住些日子。”我站起身,故作肃穆的说,“这雪天路滑,上山不易,
可否容我住些日子,为家中长辈祈福。”方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柳小施主有心了,
东厢房正好空着,我这就叫人收拾出来。”4 一见钟情我偷偷看了眼陈公子,他依旧坐着,
侧脸对着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知道,
我的祈福只是借口,先前我是想来看雪景,现在,我是为了一个人。
东厢房与陈言所住的西厢房隔着禅房,好在普陀寺不大,距离不算远。房间不大,
却收拾得干净,炕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墙角还有个小小的炭盆。
我让跟着上山的护院回去报信,只说自己要在庙里礼佛祈福,过些日子再回。
第二日他们带着母亲的回信来了,字里行间满是不放心,却终究还是依了我,
还让他们送来我一应吃穿用度。“小姐,这庙里的斋饭连点油星子都没有,幸好夫人疼您,
送来了这么多东西。”春桃自随我上山后,便总是一脸苦相,她不明白,
我放着家里好好的暖阁不住,非要窝在这庙里干嘛。我拿起一本佛经,随手翻了翻,
闻言道:“你若不愿住在这里,便随护院们下山去吧。”春桃连忙摆手,
表情夸张的说:“怎能让小姐一人在此,夫人还不扒了我的皮。”我被她逗笑了,
轻拍了下她的手,佯装不满道:“动不动便是要打死你,扒你的皮,你家小姐何时亏待过你?
我看你是好日子过惯了,连一点儿苦都不愿吃了。”春桃吐吐舌头,又过来给我捶腿捏肩,
促狭的说:“小姐几时对菩萨这般诚心了,往日夫人带您过来,还要三请四催,
我看小姐是另有原因吧!”春桃自幼跟在我身边,对我的脾性最是清楚,我脸一红,
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从小到大我便喜爱漂亮物件,也是母亲财大气粗,凡是我喜爱的,
通通买来送我,便逐渐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我看上了的,定要得到。我也不瞒着她,
翻起今日母亲送来的衣物:“你说这陈公子,也太瘦了些,又穿得那样少,也不怕冻坏了。
”春桃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笑着说:“我就知道,小姐定是看上这陈公子了,小姐呀,
你这喜新厌旧的脾气,真是一点儿也改不了,若是被张公子知道,他又该生气了。
”张公子是城西张家的小公子,单名一个岩字,他家境只算小康,与我家并不门当户对,
但重要的是,他是城里有名的美男子。母亲原是看不上他的,只是耐不住我软磨硬泡,
便睁只眼闭只眼,允我与他相处,但并未同意他家提亲,只推说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实在是舍不得,想再留一留我。为此,张岩还生了我好大一通气,
说我母亲明摆着是瞧不起他,我送了不少东西,又给他母亲妹妹各打了一套宝石头面,
才哄得他对我又有了好脸色。5 他好特别提起张岩,往日总会雀跃的心此刻已平静无波,
甚至有几分嫌弃。我一向如此,得了更宝贝的东西,先前喜欢的,便不作数了。
况且张岩在我面前总是生气,我哄得多了,早有些心累。“什么张公子,往日之事不要再提。
”我翻出一件深色的大氅,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春桃,你去给方丈他们送些银炭,
给陈公子也送些。”春桃得令去了,不多时,
捧着那一份我亲自挑的银炭愁眉苦脸的回来了:“小姐,陈公子他不肯要,
他说他与你素不相识,不便承恩。”我有点讶异:“你没说我给方丈他们都送了,
并非单送他一人吗?”这还是张岩告诉我的,送东西不要只送他一人,多送几个他身边的人,
旁人便没法说什么。“说了,陈公子还是不收。”春桃将银炭搁在桌上,有些没好气的说,
“这人真是不识抬举!不过我还是没有辜负小姐所托,打听到了陈公子的名字,他叫陈珩,
说是王字旁的珩。”春桃低声说。“陈珩……”我低声念,对这人越发好奇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起来了,早早去了菩萨面前跪着,
选的是离西厢房最近的那间。闭着眼睛,竖起耳朵,听着西边的动静。西边静悄悄的,
偶尔会撞出点声响来。一直到天色大亮,也没有人出来。我忍不住过去敲了敲门:“陈公子,
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必了。”里头的人急急出声。我正还要说些什么,
就见寺中小沙弥端着一碗粥走了过来,见到我在这里,有些惊讶。
春桃到底是跟在我身边久了的,立刻出声道:“我家小姐原在一旁祈福,
听见西厢房这边有东西坠地的声音,想着陈公子有眼疾,又无人照顾他,怕出什么事,
这才过来瞧瞧。小师傅来得正巧,快进去看看吧。”小沙弥不疑有他,赶忙敲陈公子的门。
春桃拉着我走,我回头,只瞥见一道清俊身影坐在桌前,也未点灯。用过早膳,
我去了禅房听方丈讲经,不知过了多久,也没有见到陈公子过来。我借口说禅房有点闷,
想出去走走,可是在寺里走来走去,也没有与陈珩遇到。春桃一打听,
说是陈公子让这几日将餐食都送他房里去。6 他避着我这分明是在避着我呀。巧了,
我这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趁着方丈他们诵经,我带着春桃来了西厢房,
陈珩的门依然紧闭。我轻手轻脚来到窗前,看他依然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塑。
我看他许久,他似是恍然未觉,静***着,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我竟看痴了。
春桃小声揶揄我:“小姐,别看了,再看,你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我转身作势打她,
不小心碰响了窗台绿植,就听见陈珩出声问:“是小师傅吗?”我默不作声的来到他门前,
推开了门,给他添了些银炭。又走到他身边,轻轻为他披上昨日挑出来的大氅。他眉头微蹙,
却不知该往哪里避,只是低声说:“柳小姐,男女授受不亲,若无要事,
还请柳小姐与我保持距离。”我在他身侧坐下,撑着下巴看他,近距离看,
他的脸也毫无瑕疵,只是有一丝淡淡的青色,应是久病未愈。“你怎知是我?
”他摸索着想要将身上大氅脱下还我,我下意识伸手按住了他,他像是被烫到般缩回了手,
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别开了脸,我却能看见,他脸上升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我又看痴了。陈珩皱着眉,见我半晌还没有离开的动静,忍不住站了起来,
语气也变得严厉:“柳小姐,若无旁的事,还请你离开。”我站起来,踮起脚,凑到他跟前,
陈珩往后退了两步,许是退得太快,一下没站稳,就要往后倒。我下意识拉住了他,
惯力使然,竟与他抱个满怀。他身上是很寻常的皂角香,我却觉得分外好闻。他如临大敌,
猛地将我推开,又怕力气太大让我摔倒,拉住了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话刚说出口,陈珩就松开了手,一张脸通红,倒是去了几分病色。“柳小姐,
你……你……”他许是从未见过像我这般的女子,说不出话来。
7 我偏要强求“谁叫你不肯收我的炭,方丈他们都收了,偏你不肯收。
”我故意学着先生教训弟弟的语气,“这里是普陀寺,不是俗世宅院。咱们都是礼佛之人,
讲究的是慈悲为怀,互帮互助。你却说什么素未谋面,不敢承恩,现在我们抱也抱了,
手也牵了,不算是素未谋面了吧?我送你的银炭和大氅,是否可以收了?”陈珩瞪大了眼睛,
似是被我这番言论震惊,半晌也没说出反驳的话来。许是怕我胡搅蛮缠,良久,
他才低声说:“我收下,多谢柳小姐,柳小姐可以走了……”“那可不行。”我打断了他,
笑得开怀,“既然收下了我的东西,我们就是朋友了,你的朋友才给你送东西来,
你便要赶人走,非君子所为呀。”陈珩完全说不出话来,看上去无奈至极。
我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坐下:“既然是朋友了,我们就聊聊天吧?你从哪里来呀?
为何独自一人住在庙里?我看你似乎是久病未愈,住在庙里,怎么看大夫抓药?
”他像是只受惊的兔子,浑身僵硬,想要推开我,却又不知手往哪伸,
只得乖乖任我牵着坐下,却紧抿着唇,不肯回答我。我并不气恼,美人嘛,
都是有些小脾气的,他比张岩还好看些,脾气还没有张岩大呢。“公子也太瘦了些,
我的衣裳都能穿下,只是短了些,你可别嫌弃。”我笑眯眯的在他身旁碎碎念,
“今日又下雪了,从山顶往下看,济南城好漂亮。”陈珩听见他身上穿的大氅是我的衣服,
脸越发红了,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下意识低下头不看我。这般神情,
反而让我心中越发荡漾,我倒是像一个调戏良家子的流氓了。可是他实在好看,
看得我心痒痒的,若是没有眼疾,若是没有因病瘦削,定是风采卓绝的人物,
便是张岩站在他身旁,也会失去颜色。往后的日子,竟过得像流水般轻快。每日清晨,
我会去敲他的门,死缠烂打的要他与我一同去斋堂用早膳。他看不见,
却记熟了庙里的石子路,只是遇到结冰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我常常伸手去扶,
他看不见,总是避不开我,无可奈何的任我扶着。有时我会故意踩碎路边的薄冰,
他会下意识拉住我,又很快松手,板起脸叫我小心些。他躲去禅房,
我便向方丈自告奋勇读经。起初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那些生僻字总让我卡壳,
从前我更爱骑马射箭,母亲请的女师傅都被我气走了好几个。但看着陈珩的脸,
我总是能厚着脸皮念下去,哪怕我念错了,他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有一次读到《心经》,
“若有百千万亿众生,为求金银、琉璃……”我卡在后面两个字上读不下去,
恰好方丈出去了,无人指点。“跳过去吧。”他轻声说。8 以手指为笔,
以掌心为帖“不行。”我把书往桌上一拍,“我娘说,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你等我想想……”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你伸手。”他迟疑了一下,
还是伸出了手。他掌心有薄薄的茧子,像是从前读书磨出来的。我深吸一口气,伸出食指,
轻轻在他掌心写下“砗磲”两个字。我的指尖有些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是这两个字,你可识得吗?”他的手僵着,
好半天才低声道:“是砗磲,一种贝类,可做饰品。”“你真厉害!”我高兴得忘了分寸,
一把抓住他的手摇了摇,“以后我再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写在你手心里,你教我,好不好?
这样你听书,我认字,倒是一举两得了!”他没说话,
只是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微微蜷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快的松开我。
我眨巴着眼睛看他,看见他嘴角不自觉弯了弯,很快又低咳了一声,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的心,像是雪后天晴,什么都要融化了。听小沙弥说,夜里总是听见陈珩咳嗽,
我便让家里送来上好的川贝,又加了些润肺的药材,亲自炖了给他送去。我去时,
陈珩依旧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给他点上灯,轻声说:“我熬了些治咳嗽的药,
小师傅说,你夜里总是咳嗽,快喝些吧。”这么些天,我从未见陈珩喝过药,
明明他身体那样不好。每每问到他生的什么病,要喝什么药,他总是闭口不言。小沙弥说,
陈珩来时,身边还跟着一个仆从,那仆从时常给陈珩熬药,可小沙弥却看到,
陈珩偷偷将药倒了,也不肯那仆从近身伺候,后来那仆从就走了。陈珩沉默半晌,
道了一句“多谢柳小姐费心”,手上却没动。我怕他又偷偷倒了,
只好装作无赖的说:“你自己不便喝的话,不若我喂你吧?”“不必了,我晚些再喝。
”陈珩低声说。“晚些时候,是什么时候?”我不依不饶的问。9 他的心良久,
他才回答:“等你走了我再喝。”话虽如此,我看他那样子,分明是不打算喝的,
只是怕我纠缠,才应下。看他这样,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有些恼怒,
强忍着怒气说了句:“好,我这就走。”便假意出去,实则躲在了窗边。
我看见陈珩脸上的表情慢慢转为苦涩,他轻轻摸着那碗汤,直到那汤变凉了,也没有喝。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治的呢?”说着,摸索着起身,
想要将那药倒了。我冲了进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生气极了:“你骗我!你果然不肯喝药。
为了熬这药,我手上都烫了个泡,你就一点儿也不愿领情么?”陈珩被我抓包,
只是愣了一下,不肯说话。我气极了,声音都带些哽咽:“好,我不管你了!你爱喝不喝吧!
”我不知自己为何这样生气,可看着他那副不在意自己身体的样子,我的心就像是被攥紧了,
很疼。见我红着眼睛回来,春桃差点要冲去骂陈珩一顿,又说了许多话安慰我:“小姐,
别气了,原以为这陈公子比张公子好些,没想到也欺负你。咱们不捧着他了,
小姐这般容貌家世,要什么样的公子没有?别为他气坏了身子。”我抱着春桃,
像打了霜的茄子:“可是,我就喜欢他。”“你从前也这样喜欢张公子,遇到陈公子,
便把他忘了,兴许明日来个周公子,你就不记得陈公子了。小姐,不如下山去吧。
”春桃安慰我。我摇摇头,脑海里满是陈珩:“他不一样,他总是离我远远的,
可我却那么想靠近他,一会儿看不见他,我便茶不思饭不想。我从来没有这样魂牵梦萦过,
春桃,我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春桃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就是因为他总是拒绝小姐,
小姐才会将他想象得太过完美,若是真正相处,也许小姐很快就会发现,他不过如此。
”我失魂落魄的躺倒在床上,不再说话,并没注意到窗外的人影。
10 他像变了一个人第二天,我起的很晚,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出去透气时,却发现,
陈珩站在梅树下,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已有一层雪花。这梅树我与他讲过几次,
我说我每日都要来这里看看,这梅花开得很是漂亮。我忍不住走近,他似有所觉,回头,
竟然朝我露出一个笑容:“柳小姐,今日梅花开得好吗?
”“开得好……”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些天来,陈珩鲜少会露出笑容,
至多不过弯弯嘴角,他今日怎么如此反常,倒像是等我很久了似的。这笑容,
令我心中郁气一扫而空,忙不迭给他形容:“雪压着花苞,红得像火一样,可好看了!
”这些天相处下来,我知他并非从小便眼盲,是这两年来不知生了什么病,视力渐渐消失,
一开始只是看不大清,后来便只能见个影儿了,再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天小雪,
红梅在雪地里开得正盛,花瓣上沾着雪,暗香浮动。我与他并肩站在梅树下,
我告诉他哪朵花最大,哪朵花刚打苞,告诉他雪如何在枝桠间堆积,讲到兴头,
便折了枝梅花,放在他的掌心。“我从前,也见过梅花。”他忽然说,声音很轻,
“从前我家院子里,有一株绿萼梅,我母亲最喜欢……”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抬手,
轻轻抚摸着花枝的轮廓。我看着他微颤的指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冲动。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陈公子,我听说,看不见的人,可以用手摸出旁人的样子。
不若你试试?”他的手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想要收回,却又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最终还是轻轻描摹我的轮廓,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却做了一遍又一遍,
像是要将我记在心里似的。“我名清清,以后叫我清清好吗?
”我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你总是叫我柳小姐,生分得很。以后我唤你阿珩,
好不好?”他的指尖冰凉,轻轻拂过我的眉毛,我的眼角,我的嘴唇。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乱,落在我的额头上,是淡淡的温热。“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还有些颤抖。“阿珩。”我轻声唤他,然后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那触感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唇上,瞬间就化了。可我却觉得脸上像着了火,
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不敢看他的表情,转身就跑,斗篷的流苏扫过梅枝,
带落一片雪花,落在我的发间。11 两情相悦时“清清,小心些。”他在我身后唤我。
我没回头,只是跑得更快了,不忘招呼春桃把他送回去。回到房间,我靠在门板上,
手抚着自己发烫的嘴唇,心里又甜又慌,像揣了颗糖,却怕化了。春桃不多时便回来了,
笑着打趣道:“小姐,我看这佛您很快就不用礼了,您心中那尊菩萨,
该马上就要被您请回家了吧!这陈公子好生古怪,昨日还拒人于千里之外,
今日竟然又愿意与您亲近了。”我被她说得脸颊发烫,摸着唇傻傻笑了起来:“他也心悦我,
对吗?”“那是自然。”春桃挤眉弄眼,“您对他这样好,就是千年寒冰,也会被捂热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