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在我家住了半年,舅舅一直没来。那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写作业,
听见厨房传来姥姥小心翼翼的声音:"闺女,我能不能在你家多住几天再走?
"她的声音轻得像飘着的柳絮,我差点没听清。我放下铅笔,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门口。
母亲正在烙馅饼,擀面杖在案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姥姥攥着围裙角站在门口,
脚尖蹭着地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母亲手里的擀面杖顿了顿,面粉落在案板上,
像撒了层雪。"妈,您说啥呢,这就是您家啊。"她转过身时,眼睛已经红了。
我看见姥姥的肩膀微微发抖,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父亲正好从菜园回来,
手里拎着刚摘的黄瓜,听见这话,把菜往筐里一放,水珠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腿上。
他平时话少,此刻却把腰挺得笔直:"妈,您要是不嫌弃,就住到老。家里多双筷子的事,
小舅不来接,咱不求他。"姥姥愣住了,突然用围裙捂着脸,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母亲背过身去擦眼泪,馅饼在锅里焦了边也没察觉。我闻到一股糊味,
却不敢出声打破这一刻。我记得姥姥刚来时的样子。她总是坐在饭桌最角落的位置,
夹菜只夹自己跟前的白菜帮子;夜里起夜怕开灯吵醒我们,摸黑时膝盖撞在茶几角上,
青了一大片也不吭声。直到母亲发现她腿上的淤青,才抹着泪骂她"傻老太太"。第二天,
父亲就去镇上买了盏小夜灯,插在姥姥床头的插座上。那盏灯散发着鹅黄色的光,
像个小月亮,照亮了从床边到厕所的路。姥姥摸着灯罩说:"这得费多少电啊。
"父亲只是笑笑:"妈,您要是摔着了,医药费更贵。"有次小舅打电话来,
姥姥抢过母亲的手机,对着听筒说:"我在你姐家挺好,啥都不缺,你忙你的。"挂了电话,
她却躲在厨房抹眼泪。父亲听见了,没说啥,只是第二天去镇上割了斤肉,
给姥姥包了她爱吃的白菜馅饺子。姥姥吃着饺子,突然说:"你爸比我亲儿子还亲。
"母亲往她碗里夹饺子,说:"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我看见父亲低头扒饭,
耳根子都红了。其实姥姥很能干。她会纳鞋底,针脚又密又匀,给父亲做的棉鞋,
冬天穿在脚上暖乎乎的;她腌的萝卜干,酸甜爽口,
父亲每次喝粥都要就着吃;她会用碎布拼坐垫,把沙发铺得五颜六色,说"坐着软和"。
母亲总说:"妈您歇着。"姥姥却笑着说:"动动弹弹舒坦。"其实我们都知道,
她是怕自己成了累赘。半年来,舅舅只来过一次,说"最近生意忙,等缓过来就接妈回去"。
他空着手来,临走时母亲给他装了袋姥姥腌的萝卜干,他还嫌沉。父亲送他到门口,
沉着脸说:"妈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你要是没空,就别总说接她。"舅舅脸红得像猪肝,
没敢接话。后来我才知道,姥姥那天问能不能多住几天,是因为听见了母亲和舅舅的电话。
舅舅在那头抱怨:"妈在你家都半年了,你也该让她回来帮帮手。"母亲气得手都抖了。
姥姥躲在门后,把这些话听了去,才揣着忐忑来问那句话。
父亲后来跟我说:"你姥姥这辈子不容易,生了三个孩子,含辛茹苦拉扯大,
到老了还得看儿子脸色。咱不能让她受这委屈。"他说这话时,
正在院子里给姥姥的拐杖换橡胶头,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婴儿。"你姥姥膝盖不好,
这拐杖得趁手。"那之后,姥姥像是卸下了心事。她开始在饭桌上抢着给我夹菜,
说"长身体呢,多吃点";开始在父亲修农具时搭把手,
递个螺丝钉、扶个木板;开始在晚饭后跟我们一起看电视,点评电视剧里的人"太坏了"。
有次她跟母亲说:"我这身子骨,说不定要麻烦你们到最后了。
"母亲笑着说:"您能麻烦我们,是我们的福气。"我看见姥姥转过身去擦眼睛,
窗外的夕阳把她的白发染成了金色。冬天的时候,父亲把西厢房收拾出来,
安了台新的电暖气,说:"妈住这儿暖和,离厨房也近。"姥姥看着崭新的被褥,
摸着墙上的暖气片,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笑:"我这辈子值了。
"舅舅后来又来过几次,见姥姥住得踏实,也就不再提接她回去的事。
有时他生意上遇到难处,父亲还会帮衬一把,说"不管咋说,你是我小舅子"。
母亲私下里跟父亲说:"你咋还帮他?"父亲说:"咱帮他,不是为他,
是为了你妈心里舒坦。"现在姥姥在我家住了三年,身子骨还算硬朗。每天早上,
她都会和父亲一个浇水,一个拔草,像老搭档似的。父亲总说:"你姥姥种的青菜,
比超市买的鲜。"姥姥就笑得合不拢嘴,缺了的门牙露出来,像个孩子。那天傍晚,
我看见姥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父亲蹲在她旁边,给她剪脚趾甲。阳光落在他们身上,
暖融融的。姥姥说:"你爸比我那口子还细心。"父亲嘿嘿笑,手里的剪刀轻轻的,
生怕弄疼她。母亲站在门口看着,眼里有光。这世上最暖的,不是华丽的房子,
是有人把你当家人;不是动听的承诺,是用行动告诉你"别怕,有我"。就像我家的院子,
因为有了姥姥的笑声,有了父亲的担当,有了母亲的温柔,才成了真正的家,
一个能让人卸下所有防备,安心住到老的地方。____第二年开春,舅舅的建材店出了事。
那天半夜,电话铃刺破寂静。我听见父亲接起电话后"嗯"了几声,然后说:"别急,
我马上来。"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他匆忙套衣服的背影上。"怎么了?
"母亲支起身子。"建设资金链断了,债主堵在店里。"父亲系鞋带的手顿了顿,
"他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母亲叹了口气,起身从衣柜深处摸出个布包。
我眯着眼看见她数出三沓红钞票,那是给我准备的上大学用的钱。父亲接过钱,
轻轻带上门走了。姥姥其实也醒了。我听见她在隔壁房间翻身的声音,
像秋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叶,沙沙响了一整夜。天蒙蒙亮时,我起来上厕所,
看见姥姥已经在厨房忙活。她佝偻着腰,把白菜一层层抹上辣椒酱,
那是舅舅最爱吃的辣白菜。晨光透过纱窗照在她手上,皲裂的皱纹里嵌着红艳艳的辣酱。
"姥姥,您不是说让舅舅吃点苦头吗?"我揉着眼睛问。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哪个当娘的,真舍得看孩子遭罪。"一滴水珠落在白菜帮子上,
不知道是露水还是眼泪。父亲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裤脚上沾满泥点。舅舅跟在他身后,
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进门,舅舅就"扑通"跪在姥姥跟前,额头抵着地板:"妈,
我对不起您..."姥姥手里的锅铲"当啷"掉在地上。她想去扶,又缩回手,
最后只是用围裙擦眼睛:"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父亲默默去院子里劈柴,
斧头落下时木屑纷飞。我帮母亲摆碗筷,听见她小声说:"你爸把拖拉机卖了。
"那顿饭吃得安静。舅舅第一次坐在姥姥旁边,给她盛了满满一碗山药排骨汤。
姥姥喝了两口就推说饱了,可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舅舅。父亲把最大块的鱼肉夹到小舅碗里,
什么也没说。后来每个周末,舅舅都会来。有时带一箱牛奶,有时是几斤活虾。
有次他扛来台二手空调,满头大汗地给姥姥房间装上:"妈,夏天您就能睡踏实了。
"姥姥摸着嗡嗡作响的外机,又高兴又心疼电费。我高考那天,全家都来了。
姥姥天不亮就起来蒸状元糕,舅舅开车送我去考场。校门口,
他忽然塞给我个红包:"别学舅,要活出人样来。"我捏着厚厚的红包,
看见他粗糙的手上有道新结痂的伤口。成绩出来那天,我们家像过年。
舅舅拎着鞭炮在院子里放,炸得鸡窝里的母鸡"咯咯"直叫。姥姥把录取通知书摸了又摸,
最后用红布包好收进樟木箱。父亲多喝了两杯酒,拍着舅舅的肩膀说:"建设啊,
有空多回来。"我去省城上学后,每周六晚上七点,准时给姥姥打电话。宿舍阳台上,
我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父亲给她买了护膝,舅舅媳妇终于带着孩子回来了,
后院的柿子树结了好多果。有次信号不好,我喊得很大声:"姥姥,您腿还疼吗?
"室友从屋里探出头:"跟谁打电话呢这么亲?"我笑着说:"我姥姥。
"忽然想起父亲给姥姥剪脚趾甲的那个傍晚,阳光也是这么暖。寒假回家,
发现舅舅在院子里给姥姥砌了条防滑的石子路。石子是他从河边一颗颗挑来的,圆润不硌脚。
姥姥拄着父亲新换的拐杖,走得稳稳当当。厨房飘来香味,母亲在教舅舅媳妇腌萝卜干,
说这样姥姥冬天就能吃上家乡味。年夜饭时,我们三代人挤满圆桌。舅舅给姥姥剥虾,
父亲给小舅倒酒,我给每个人碗里夹菜。窗外雪花无声飘落,电视机里春晚热闹欢腾。
姥姥忽然说:"要是老头子能看到该多好。"我们都安静下来。
父亲举起酒杯:"爸在天上看着呢,肯定高兴。"舅舅的眼圈又红了。守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