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寒风卷着枯叶拍打在政研室的窗户上。
李建国己经彻底融入了这里,不再是那个需要事事请教的新丁。
他负责的文件校对又快又准,还能偶尔指出一些前后矛盾或语义模糊之处;写的会议纪要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甚至能揣摩出领导发言里未明说的倾向。
科长看在眼里,交给他的任务越发带有思考性质。
那本关于深圳的内部材料,他早己嚼烂于心,笔记做了厚厚一摞,但他沉得住气,从未再主动提起,只是将那些思考融入日常工作的细节里。
捐款事件带来的好感度红利在缓慢释放,偶尔去其他科室办事,能收获几句“小李来了”的熟稔招呼。
时间滑入一九九一年,波澜不惊。
国际上的风云变幻,透过新华社的参考消息,模糊地投射进这个小城市的机关单位。
李建国像一株耐旱的植物,默默汲取着养分,等待一场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春雨。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刚过完年没多久,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气氛,就开始在体制内悄然弥漫。
先是小道消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流传,语焉不详,却都指向南方。
然后,是正式的文件传达和学习通知,密级很高,范围控制得很小。
科长去市里开了几次会回来,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烟抽得比平时凶了不少。
办公室里,一种微妙的不安和期待在无声地蔓延,连最爱闲聊的老王都收敛了许多,只是私下嘀咕:“风向……好像要变了?”
李建国的心跳,随着每一丝传闻而加速。
他知道,那不是好像,是己经变了。
那声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春雷,正在南中国的上空滚滚而来,很快就要震响在整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这天下午,科长突然召集科室紧急会议,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亢奋。
他没有坐在位置上,而是站着,手里捏着几页刚从机要室取回来的传真件,手指微微发抖。
“同志们,”他声音压抑着激动,扫视了一圈手下几名干将,“刚接到上级通知,要求立刻组织学习、深刻领会……一位重要首长最近的系列谈话精神!”
“谈话”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科长清晰又带着颤音的话语在回荡。
他并没有照本宣科,而是提炼着核心精神——“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发展才是硬道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老王张大了嘴,眼镜滑到了鼻尖都忘了推。
其他几位老科员,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这和他们过去几十年接受的教育和熏陶,冲击太大了!
科长念完了要点,会议室里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
每个人都在消化,在权衡,在试图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都谈谈吧,有什么想法?”
科长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有意无意地,在李建国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老王率先开口,磕磕巴巴:“这……这是不是太……激进了?
步子太大,会不会……”他没敢说下去。
另一位老同志附和:“是啊,姓社姓资的问题,一首是红线,这……”他摇摇头。
讨论变得谨慎而保守,充满了疑虑和担忧。
这才是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下最正常的反应。
科长听着,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对这番畏首畏尾的讨论不甚满意。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一首沉默的李建国:“建国,你呢?
你年轻,思想活,怎么看?”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他不能表现得太过火,但不能重复前世的错误。
他需要说出符合身份,却又足够清晰、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话。
他抬起头,眼神清亮,语气平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一点审慎的认真:“科长,各位老师,我学习了首长讲话,感觉……像是把窗户彻底打开了,风吹进来,有点猛,但空气新鲜多了,让人精神一振!”
这个比喻让科长眉头稍稍舒展。
李建国继续道:“我觉得,首长的核心是鼓励‘发展’,鼓励‘实干’。
争论问题当然重要,但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们青州,我们科室,在我们自己的职责范围内,能做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
他拿起手边一份关于本地乡镇企业发展缓慢的报告:“比如这个,我们是不是可以别再纠结于它们性质够不够‘纯’,而是多研究一下,它们为什么贷款难?
技术为什么落后?
产品为什么销路不畅?
我们能提出哪些具体建议,帮它们解决一点实际困难?
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没有空谈主义,没有质疑方向,而是把宏大的命题,精准地牵引到了科室的具体业务上,落在了“解决问题”这个最朴素、最政治正确的点上。
科长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眼里猛地爆出一团光!
“说得好!”
科长猛地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发展才是硬道理’!
‘实干’!
建国同志这话抓住了精髓!
不要空对空地争论,要脚踏实地地想问题、办实事!”
他兴奋地站起身:“我们接下来的学习,就要围绕这个思路来!
每个人,都结合自己的分工,给我拿出一两条如何落实首长讲话精神、服务本地经济发展的具体建议来!
要实在的,能操作的!”
会议的气氛陡然一变,从疑虑不安转向了目标明确的亢奋。
虽然具体怎么做大家还在摸索,但方向清晰了。
散会后,李建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建国,你留一下。”
科长叫住了他。
等其他人都走了,科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语气深沉:“这是市里刚成立的‘经济发展研讨小组’的筹备通知,要从各单位抽调笔杆子硬的年轻人。
你把刚才会上说的那些想法,好好整理一下,写个东西,我给你递上去。”
李建国接过那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通知,喉咙有些发干。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材料。
这是一张门票。
通往一个更广阔舞台的门票。
窗外,春风拂过树梢,嫩绿的新芽正在奋力挣破冬的束缚。
时代的大门,正在他面前,隆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