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砚中化开的陈墨,将宋府飞檐上的脊兽浸得模糊。
赵寰亭站在紫藤花架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蟠龙玉佩的螭吻纹。
方才那截海棠断桩上萌发的新芽,让他想起三年前在漠北见过的景象——被战火烧焦的胡杨,第二年春天竟从焦黑的树心里抽出嫩枝。
"殿下,刘尚书的人往西角门去了。
"暗卫玄鳞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气息轻得像是风拂过柳梢。
赵寰亭望着回廊尽头晃动的人影,唇角勾起冷笑。
宋如仲那身孔雀补子官服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像极了去年秋猎时,他亲眼看着刘贵妃兄长射杀的那头墨翎孔雀。
当时那畜生倒在血泊里,尾羽还铺展着最后的光华。
"跟着,记下所有经手的物件。
"他转动玉佩机关,内侧暗格弹出粒赤色药丸。
这是今晨太医院呈上的新毒,与三日前母后茶盏里验出的竟是同源。
雨丝忽然转密,打湿了少女压抑的抽气声。
赵寰亭偏头望去,见宋曦正弯腰搀扶晓楠,月白裙裾拖在青石板上,晕开片片泥渍。
她发间的白玉海棠簪被雨洗得发亮,簪头花蕊处有道细若发丝的裂痕——那是去年上元节,他为查私盐案夜探宋府时,亲眼见陈姨娘推她撞上多宝阁留下的。
"姐姐好手段。
"宋玥揉着被碎瓷划破的指尖,丹凤眼里淬着毒,"只是不知明日贵妃生辰宴上,你这病秧子可受得住三跪九叩的大礼?
"她故意将染血的帕子甩在宋曦脚边,胭脂红的绸缎上绣着并蒂莲,针脚却歪斜如蜈蚣——那是陈姨娘的手笔。
宋曦将晓楠护在身后,雨水顺着睫毛凝成珠帘。
她想起母亲今晨咳出的血沫里,混着细小的海棠花瓣。
太医说这是心郁成疾,只有漠北雪山的天山莲可解。
可父亲上月押送贡品归来,箱笼里装着给陈姨娘的南洋珍珠,却不见半片雪莲花瓣。
"二妹妹慎言。
"她突然伸手拈起染血的帕子,指尖在并蒂莲纹上重重一抹,"贵妃娘娘最重礼数,若知晓宋家庶女私用凤穿牡丹的绣样..."殷红血迹恰染在牡丹花心,正是宫中禁用的纹样。
宋玥脸色骤变,这帕子是陈姨娘给的,说是贵妃赏的贡缎。
她慌忙要抢,却被宋曦错身避开。
雨幕中传来玉佩相击的脆响,赵寰亭玄色织金箭袖拂过紫藤残花,惊得宋玥生生止住动作。
"宋大人府上的海棠,倒是比御花园的更有趣。
"少年皇子漫不经心地碾过地上的翡翠碎镯,蟠龙纹皂靴踏碎并蒂莲的瞬间,宋如仲终于连滚带爬地赶到。
"微臣叩见三殿下!
"宋如仲官帽歪斜,后颈渗出冷汗。
半个时辰前刘尚书才叮嘱要看好这位祖宗,怎料转眼人就到了后宅。
他眼角瞥见陈姨娘发间摇摇欲坠的金步摇,那是用本该给沈夫人治病的银子打的。
赵寰亭虚扶一把,指尖在宋如仲腕间停留片刻。
方才暗卫来报,这位礼部尚书袖袋里藏着贵妃宫的鎏金帖,墨迹里掺着西域曼陀罗汁——那是制作吐真剂的原料。
"本宫听闻宋大人家藏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特来讨教。
"他说话时目光掠过宋曦染血的袖口,少女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却不知这个动作让她耳后的海棠胎记显露无遗。
宋如仲喉结滚动:"殿下恕罪,那画去年己呈给贵妃..."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无妨。
"赵寰亭折扇轻敲掌心,"倒是这西府海棠,砍了着实可惜。
"他突然俯身拾起片带血的碎瓷,天青釉面映出宋曦骤然苍白的脸,"雨过天青盏,宋大人好大的手笔。
"惊雷炸响的刹那,陈姨娘拽着宋玥扑通跪下。
她终于看清碎瓷上的御制款识,当年沈老丞相督办官窑时,私藏贡瓷可是要诛九族的重罪。
雨水中浮起淡淡的苏合香味,那是她今早特意熏在宋如仲朝服上的,此刻却混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殿下容禀!
"宋曦突然上前半步,白玉簪在雨中划出清冷弧光,"这茶盏是臣女不慎打碎,父亲并不知情。
"她垂首露出脖颈后淡青的血管,像极了赵寰亭养的那只白孔雀濒死时的模样。
赵寰亭轻笑出声,折扇挑起她下巴:"宋姑娘可知欺君之罪如何论处?
"他看见少女瞳孔猛地收缩,却仍倔强地抿着唇。
这种神情他在母后脸上见过——当年父皇要废太子时,母后就是这样昂着头走进议政殿的。
"殿下明鉴!
"宋如仲突然重重叩首,"小女顽劣,臣定当严加管教!
"他官袍下的双腿发抖,想起刘尚书警告的话:三皇子掌着皇城司暗狱,落在他手里的官员,至今没有囫囵个出来的。
雨势渐狂,赵寰亭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忽然将碎瓷抛给玄鳞,转身时玉佩撞在宋曦腕间:"本宫改主意了,这残片倒是合该制方砚台。
"这话说得暧昧,宋如仲却如蒙大赦,连声道要开库房寻上好的徽墨相赠。
宋曦盯着地上蜿蜒的血溪,那是晓楠额角滴落的。
她袖中藏着半截天山莲根,是今晨萧夫人悄悄送来的。
方才赵寰亭靠近时,她闻到他身上有同样的药香——这味莲根需用鲛人血做引,而三日前,东海刚进贡了十颗鲛珠。
"曦儿,还不快谢恩!
"宋如仲的呵斥惊醒了她。
抬头时,正撞进赵寰亭深渊般的眼眸。
少年皇子指尖拈着朵打蔫的海棠,花瓣贴在她碎裂的袖口,恰遮住那道陈年鞭痕。
"谢殿下垂怜。
"她屈膝行礼,听见自己声音像绷紧的琴弦。
紫藤花架后闪过玄鳞的身影,那人肩头落着片金箔——正是贵妃宫特制的笺花。
当夜更漏三响,宋曦被噩梦惊醒。
晓楠在外间熟睡,额上敷着萧家送来的玉肌膏。
她轻手轻脚走到书案前,就着月光展开那幅被墨污的海棠图。
染血的手指蘸着朱砂,在污渍处细细勾勒,渐渐绘成幅带锁链的囚鸟图。
暗处传来极轻的叩窗声。
宋曦心跳如擂鼓,推开窗棂时,一枝带着露水的西府海棠斜***来。
花苞间夹着张洒金笺,墨迹凌厉如剑:"残瓷可琢玉,困鸟终破笼。
"她猛然推开窗,只见墙头玄色衣角一闪而过。
月光照亮青砖上的水渍,蜿蜒如龙纹,尽头处静静躺着枚鎏金钥匙——正是宋如仲书房密匣的锁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