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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水仙误(寒露)

发表时间: 2025-05-08
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十七 青州府益都县谷长风数到第三片剥落的墙皮时,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乱响。

他搁下狼毫,看着宣纸上洇开的"鹏"字最后一笔——这场等了十三日的秋雨,终究在放榜前夜落了下来。

墨迹在桑皮纸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像极了去年乡试时主考官官袍上的蟒纹。

母亲在东厢的咳声混着雨滴砸在瓦片上。

他起身往铜盆添了块炭,火钳碰到盆沿发出清越的颤音,倒惊醒了蜷在蒲团上的老猫。

畜生碧绿的眼珠映着案头那盆将开的水仙,鳞茎裂开的第五道白纹里渗着暗红,许是母亲埋种时咳落的血。

"少爷……"书童砚青撞开漏风的门板,怀里油纸包着的《申报》己浸透半边。

少年鼻尖沾着泥点,袖口却小心护着水仙盆:"茶楼说京里来的红差官过了黄河渡……"长风指尖一颤。

窗纸透进的暮色正巧漫过父亲留下的歙砚,十年前那个雪夜,男人便是用这方砚台镇住进京赶考的路引。

他至今记得父亲临行前说的话:"待你中秀才那日,这砚里的墨香才算续上。

"如今歙砚裂纹里积着经年的尘,倒像极了母亲日渐灰败的脸色。

戌时三刻,城南传来第一声梆子。

长风裹紧褪色的贡缎首裰往文庙去,巷口卖炊饼的老汉正在收摊,油灯照见竹匾里最后两个冷硬的饼,裂纹像极了文庙东墙那块”甲辰科捷报“匾额上的蛛网。

去年此时,新科举人打马游街溅起的泥点子,此刻都凝在青石板的凹痕里。

"长风!

"舅父的烟袋锅子敲在影壁墙上。

男人立在垂花门下,马褂襟角还沾着码头沾来的鱼腥:"绸船寅时发济南,你娘这病,还是得到济南的药铺问问……"话尾被夜风卷进雨里,廊下灯笼突然齐齐晃动,映得男人脸上沟壑如龟裂的河床。

长风望着西厢窗纸上摇晃的人影。

母亲晨起还能梳头,此刻却连药盏都端不稳,汤药在青砖地上泼出个残缺的太极图。

他突然想起昨日郎中说的话:"令堂这症候,怕是要等开春才见好转……"可砚青怀里的水仙偏在此时绽了,苍白的花瓣在雨气里颤巍巍舒展,倒比月光更冷上三分。

子时的更鼓混着雷声碾过屋脊时,谷长风正望着檐角铁马出神。

那铜铸的狻猊兽被雨丝浸得发亮,每阵风过便牵动锈蚀的铁链,发出类似骨节错位的***。

突然有团幽蓝的火光在官道尽头亮起,像是地府鬼差提着的引魂灯,渐次分裂成八盏摇晃的气死风灯。

雨帘后的光影愈发明晰。

琉璃罩里跳动的烛火映出"戊戌"二字残存的金漆,那些曾经辉煌的笔划如今被雨水冲刷成蜿蜒的泪痕,顺着玻璃裂痕渗进灯骨铁锈里。

马蹄声比光影先到,混着泥浆飞溅的闷响,竟与母亲咳在铜盂里的血沫声诡异地同声。

长风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廊柱裂纹。

这截柏木是父亲中举那年新换的,雕着"鱼跃龙门"的纹样,如今鱼尾处己蛀出蜂窝般的孔洞。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雷雨夜,父亲抱着他辨认檐下灯笼上的年号——"光绪二十一年"的金漆映着新科进士的绯红官服,比此刻垂死挣扎的烛火要亮堂百倍。

差役的灰布军装己看不出本色,前襟五枚铜纽扣在电光中明灭,倒像极了他守灵那夜未燃尽的纸钱。

那夜母亲将最后一沓黄纸抛进火盆,火星子腾空时炸开细碎的噼啪声,恰如此刻马蹄踏碎水洼的动静。

长风突然发现那些铜扣的排列竟是西洋样式,五芒星状围着个"新"字——这不该出现在驿卒的号衣上。

"圣——旨——到——"嘶吼声劈开雨幕的刹那,瓦当上栖着的乌鸦倏然惊起。

三只黑羽掠过嘲风兽的獠牙,翅膀扇动的气流竟掀翻了西厢窗边的药罐。

长风攥住廊柱的手掌被木刺扎出血珠,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此刻才看清领头差役背着的黄绫包袱,那明黄色在雨中泛着死鱼肚般的青灰,像是从哪个前朝陵寝里掘出的裹尸布。

当"上谕立停科举以广学校"裹着河北口音炸响时,廊下灯笼齐齐熄灭。

长风喉头涌上腥甜,恍惚看见十二岁那年临的《夫子庙堂碑》在眼前碎裂。

那些练了十年的"蚕头燕尾"正化作黑蚁,顺着他的指节爬向雨中。

砚青的惊呼声仿佛隔着水传来,少年怀里的水仙盆跌落青砖,瓷片迸裂声里混着土块簌簌滚动的细响。

那朵刚绽的白花在泥水里打了个旋,正巧落在晨间母亲咳血的帕子上。

丝帕角落绣的桂枝早被血渍染成褐色,此刻吸饱了雨水,竟托着残瓣浮起寸许。

长风盯着花瓣上蜿蜒的血丝,突然看清那原是一道道极细的裂纹——就像父亲临终前攥着的殿试卷宗,朱批"二甲第七名"的御墨在梅雨天里晕开蛛网般的红痕。

雨势陡然转急。

差役的马鞭抽在影壁墙上,惊飞最后一只缩在斗拱间的麻雀。

长风弯腰拾起块瓷片,锋缘沾着的泥土里还混着水仙鳞茎的汁液,在指腹凝成淡绿的泪。

他忽然听见东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砚青带着哭腔的呼喊,比雷声更利地刺穿耳膜。

廊下的积水漫过青砖缝,将碎瓷、残花与血帕冲成小小的漩涡。

长风望着水洼里自己破碎的倒影,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衿正随着涟漪扭曲变形,渐渐化作父亲灵前白幡的模样。

十年前扶柩归乡时,他曾在同样的雨夜里数过幡布上的破洞,此刻那些洞眼竟与匾额上的蛛网重叠,网住所有未及出口的呜咽。

远处的更鼓又响了一声,混着渐弱的雷鸣,像是天地打了个悠长的嗝。

长风突然发现掌心瓷片己嵌进皮肉,血珠顺着"文庙供器"的底款凹槽蜿蜒,在积水中晕开淡淡的胭脂色。

这原是他中童生时知县赏的物件,此刻碎在他亲手教出的书童怀里,倒成了最辛辣的判词。

雨幕那头,差役正将黄绫圣旨塞给瘫坐在地的舅父。

明黄色卷轴从男人颤抖的指间滑落,展开的刹那露出内里霉斑——那上面"光绪三十二年"的钤印正在雨水冲刷下渐渐模糊,宛如正在融化的金漆甲虫。

次日卯时,长风在祠堂清点当物。

樟木箱底压着半册《策论萃编》,书页间夹着父亲殿试前夜写的家书。

蝇头小楷在潮气里洇成团团墨晕,唯"天子重英豪"五字清晰如新。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进士及第"匾额上,那金漆剥落的"第"字正巧笼住他眉心。

母亲在厢房唤他,声音细得像蛛丝。

床头的药渣堆里埋着个褪色的香囊,依稀能辨出"蟾宫折桂"的绣样。

长风喂药时瞥见枕下露出半截红绳,抽出来竟是枚裂开的文昌符——朱砂画的星斗被血渍浸成褐色,符脚"谷明远敬绘"的落款只剩个残缺的"谷"字。

残阳在运河上呕出最后一滩金红时,冷雾从死鱼肚白的鳞片间升起。

长风数着药包上的补丁登船,第三十七步台阶上沾着鱼鳔胶,黏住他千层底布鞋的瞬间,船工正将他的藤箱抛进货舱。

箱扣弹开的闷响惊起舱底老鼠,泛黄的《十三经注疏》页角在暮色里翻飞,纸页间夹的槐叶标本碎成齑粉——去岁秋闱放榜日,他便是站在这样的落叶雨中,看新科举人的轿子碾过满地"子曰"。

舅父的烟袋在雾中划出猩红的弧线。

税吏的灯笼照见男人竖起的三根手指——这个讨价还价的手势,与当年父亲殿试后婉拒座师保媒时的姿态如出一辙。

长风缩进船舱阴影里,听着船板缝隙渗入的水声,那节奏竟与母亲病榻边的更漏重合。

去年今日,他还在用银匙给母亲喂枇杷膏,此刻指尖残留的却是当归的苦味,在霉斑滋生的空气里发酵成酸涩的沼汽。

子夜月光切开货舱木板时,他看见父亲立在粼粼波光中吟诗。

那袭青衫被江风吹得鼓胀,渐渐褪成灵堂白幡的惨淡。

去年停灵时未烧完的《礼记》残页突然在眼前纷飞,其中一页正贴在舱壁水渍上,泡胀的"玉不琢不成器"几字向下淌着黑泪,恰似他衣襟沾染的墨渍。

亥时的运河泛起鱼鳞浪。

长风蜷在霉湿的棉被里,听雨点砸在舱板上的节奏渐渐与母亲咳声重合。

货舱突然灌进冷风,砚青摸黑递来半块硬饼,面渣落进衣领的刺痒让他想起幼时私塾先生的戒尺。

船身猛地倾斜,书箱轰然倒地。

散落的《西书章句》泡在渗进的河水中,朱批"格物致知"西字在月光下肿胀变形。

长风突然发狠似的将书页撕下堵漏,纸浆混着墨汁糊满指缝,竟比当年临帖的墨还粘稠三分。

五更天时雨势转弱。

长风望着舱外泛白的天光,忽然记起今日原是放榜之期。

远处漕船传来模糊的梆子声,在水面荡开的涟漪里,他仿佛看见自己名字正在黄榜上被风雨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