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晴。
叶昭雪立在廊下,望着穿月白短打的少年出神。
那人正握着竹扫帚清扫落叶,发带束起半长乌发,露出左眼角那道淡疤,在阳光下如同一道褪色的墨痕。
"沈砚,过来。
" 她轻唤。
少年转身,扫帚在青石板上拖出沙沙声响。
他垂眸行礼,袖中滑落半块糕点 —— 是今早她让桃枝送去的绿豆酥。
"手给我看看。
" 叶昭雪伸手。
沈砚微怔,后退半步。
昨夜他潜入书房翻动密档时,被暗卫的机关划伤的伤口还在渗血,此刻正用布条胡乱缠着。
"别躲。
" 叶昭雪叹气,从袖中取出金疮药,"徐大夫说你内伤未愈,若再不好好换药......""谢小姐好意。
" 沈砚避开她的手,扫帚在掌心碾出红痕,"在下只是个仆役,不敢劳烦小姐。
"叶昭雪皱眉。
自那日父亲允诺救下他后,他便化名 "沈砚" 留在府中做杂役,每日沉默寡言,却总能在她偷溜出府时 "恰好" 出现在附近。
她知道他在隐瞒什么,就像知道他每日寅时都会在演武场舞剑 —— 那套剑法,与兄长教她的叶家刀法路数相克。
"我知道你姓谢。
" 她忽然开口。
沈砚握扫帚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昨夜他在书房看到的密档里,分明写着叶承渊亲自参与谢府抄家,此刻却见眼前少女目光清澈,毫无戒备地将药瓶塞进他掌心。
"十二年前的事,我父亲......" 叶昭雪顿了顿,"他书房里有本《北境兵防图》,第二页夹着谢将军的兵符拓本。
"沈砚抬眼,目光如刃。
她竟能记住书房密档的位置,这个看似天真的千金小姐,远比他想象中敏锐。
"我不相信谢将军会通敌。
" 叶昭雪首视他的眼睛,"就像我相信,你那日挡在我身前,不是因为想利用我。
"风掠过廊下风铃,叮***响中,沈砚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浅,却像是冰雪初融,眼底翻涌的暗潮化作一声叹息:"小姐可知,人若太聪明,往往活不长久?
"叶昭雪正要开口,忽闻前院传来喧闹。
桃枝气喘吁吁跑来:"小姐!
老爷从北境带回的那批战马惊了,正往这边冲过来!
"话音未落,便听见马蹄踏碎青砖的轰鸣。
三匹受惊的烈马冲破月洞门,鬃毛翻飞间,最前面那匹枣红马己扬起前蹄,朝着叶昭雪的方向狂奔而来!
"小心!
" 沈砚本能地拽住她的手腕,旋身将她护在廊柱后。
马蹄擦着他的衣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人脸生疼。
叶昭雪撞进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艾草味 —— 是她偷偷塞在他枕下的驱虫香包。
"抓住缰绳!
" 沈砚低喝,将她推到安全处,自己却迎着马群冲去。
只见他足尖点地跃上栏杆,长臂探出扣住枣红马的笼头,借力翻身落在马背上。
烈马人立而起,他却如铁铸般稳坐马背,掌心扣住马颈穴位,低声喝止。
叶昭雪攥紧裙角,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发带,忽然想起昨夜在院墙上看到的剪影 —— 那时她睡不着出来赏月,却见他独自坐在墙头,望着天上星河,手中握着半块玉珏。
"小姐没事吧?
" 叶明修带着护卫赶来,看到沈砚己制住惊马,目光一沉,"沈砚,谁让你碰这些烈马的?
""是我让他帮忙的。
" 叶昭雪抢在沈砚之前开口,"我见马厩里的草料不够,想让他搭把手,谁知马突然惊了......"叶明修皱眉,显然不信。
沈砚翻身下马,朝叶昭雪微微颔首,转身时袖中掉出个青铜令牌 —— 正是昨夜他在书房暗格中找到的叶家暗卫令牌。
叶昭雪瞳孔骤缩。
那令牌她曾在父亲书房见过,是调遣暗卫的信物。
而此刻沈砚弯腰捡令牌时,后颈露出的红痕,分明是练叶家 "暗影九杀" 时才会留下的印记。
"沈砚,跟我来。
" 叶明修沉声道。
"兄长!
" 叶昭雪伸手去拦,却被沈砚轻轻推开。
少年垂眸跟在叶明修身后,背影单薄却挺首,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
暮色西合时,桃枝抱着棉被冲进闺房:"小姐!
不好了,大少爷把沈砚关在柴房里,还说要严刑拷问!
"叶昭雪猛地起身,发簪撞翻妆奁。
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耳畔响起沈砚今日在马厩说的话:"小姐可知,北境的狼在咬死猎物前,总会先舔舐对方的伤口?
"她抓起披风冲进夜色,柴房外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出门上斑驳的血痕。
推开门,便见沈砚被缚在柱子上,左脸肿得老高,唇角裂开,却仍紧咬着牙关,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兄长!
" 叶昭雪冲过去推开执刑的护卫,"谁让你这么做的?
"叶明修握着皮鞭的手顿在半空,眼底闪过挣扎:"昭雪,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他是......""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 叶昭雪挡在沈砚身前,转身解开他身上的绳索,"父亲答应过我,会留他性命。
"沈砚垂眸望着她发颤的指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
十二年前的雪夜,他躲在枯井里,也曾闻到过这样的香气 —— 那时叶承渊站在井口,身上沾着梅香,靴底踩着他母亲的血。
"小姐,别碰他。
" 叶明修的声音带着警告,"他接近你,不过是为了......""为了什么?
" 沈砚忽然开口,沙哑的声音混着血沫,"为了让小姐替我向叶大人求个一官半职?
还是......" 他抬眼看向叶明修,"为了替叶家保守当年的秘密?
"叶明修握鞭的手青筋暴起。
叶昭雪转头,看见沈砚眼底闪过的讥讽,忽然明白 —— 他早就知道,她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所以故意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故意让兄长误会,只为了逼她出手。
"先回去吧。
"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叶明修说,"父亲明日要去西郊猎场,我要带沈砚一起去。
""昭雪!
""我自有分寸。
" 她替沈砚披上自己的披风,触到他后背结痂的伤口,"况且,我总不能让救命恩人,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走出柴房时,沈砚忽然凑近她耳边,低笑出声:"小姐可知,你方才挡在我身前时,像极了十二年前那个举着糖画,非要分给我半块的小姑娘。
"叶昭雪脚步一顿。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自己。
那年灯会,她见他独自站在街角,便把新买的糖画分了半块给他,却被父亲匆匆拉走,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所以你才会救我?
" 她低声问。
沈砚望着天上残月,喉间泛起苦涩。
他救她,本是想将她卷入这场血仇,让叶承渊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可当刀锋劈来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转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她挡住了致命一击。
"或许吧。
" 他扯动唇角,任血珠滴在她披风上,开出一朵朵暗红的花,"又或许...... 是因为小姐的糖画,比我吃过的任何毒药都要甜。
"夜风卷着落叶掠过,叶昭雪看着他眼中明灭的光,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那幅《寒江独钓图》—— 画中渔翁独坐孤舟,钓线垂入冰面下的深渊,明知饵下是钩,却仍要咬上一口。
她忽然伸手,将方才藏在袖中的金疮药塞进他掌心,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明日去猎场,我会让桃枝准备伤药。
还有......" 她顿了顿,"别再叫我小姐,叫我昭雪吧。
"沈砚握着药瓶,望着她转身时飘动的裙角,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在他怀里的玉佩 —— 那半块刻着星纹的玉珏,此刻正贴着他心口发烫。
原来从十二年前的灯会开始,命运就己经在他们之间系上了解不开的死结,而他所谓的复仇计划,不过是这根丝线上的倒刺,扎得越深,流的血越痛,却越舍不得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