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夏天,为了做庆祝抗战胜利80周年的专题报道,我和同事去采访县里仅剩的一个国军抗战老兵。
老人叫陈永宁,他的住址很好找。
他的儿子退休后在村子北头的河边租了二十亩地,用了十几年时间把那里收拾成了一个大花园。
因为打过电话的缘故,他早早就在门口等我们。
他黄绿色的中山装因多次浆洗己经颜色很淡,铜制的纽扣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他左胸别着一枚“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他说再过段时间就是80周年了。
他己经一百多岁高龄,但身体还很硬朗,背只是稍微有些打弯,牙齿只掉了两颗,皮肤虽然因时光的不断冲刷而沟壑纵横,但眼不花、耳不背,说起话来爽朗响亮——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似乎都有这种格外坚实的身体。
他拉我们坐到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从花园里现摘了一个西瓜,随即拿起菜刀招呼过来。
刀刃刚刚接触到墨绿色的瓜皮,一声清脆的裂响立马传出,鲜红色的瓜瓤滚落开来,在石桌上洇出几点深色痕迹。
他说这么多年了,他最喜欢吃的还是西瓜。
“那年黄毛家的田里种了好多西瓜,我们在鬼子来之前曾经饱餐一顿。
后来鬼子的炮弹把黄毛他们村犁了好几遍,但他们也没赚便宜,连长领我们在后来的夜袭中给好几个鬼子开了瓢,就像敲开了一个个西瓜。”
他随即指向花园东北角的几株石榴树,说道:“这是替我当时的那个连长种的,他叫王有责,他曾说等战争结束后要在自己的院子里种满石榴,保佑自己多子多孙。”
“王连长他牺牲于1944年,那天跟今天一样,很晴朗,我背着他回到战壕,周边树上的蝉聒噪个不停。
他嘴角正不断溢出鲜血,但看着我他突然狡黠一笑,说小陈,你还记得吧,我们那天偷袭日本人时蝉鸣声也是这么响亮……”永宁老人平静地述说着一切,同时迅速地解决掉了两块西瓜。
阳光穿透葡萄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斑。
我们希望他讲一些关于抗战胜利那天的故事,即我们所说的“抗战胜利日”。
他双手放回腿上,眼睛望着前方好久,眼神里延伸出无限的温柔,似乎八十年的时光在他眼睛里回溯过去。
抗战是突然停止的。
——他终于开口了,像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决心。
同时他轻轻转向我们,带着一种比西瓜和空调更让人感到清爽的平静,随后正式开始了讲述——那是1945年的8月15号,鬼子的阵地就在我们东面三西华里的地方,我们中间隔了一条小河。
两天前的13号我们刚刚和日本人打了一场仗,我们排三十二个人死了六个,黄毛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自己仅剩下的那只眼睛——炮弹皮斜着砸进了他的左眼,撕掉了他一半眼眶,他右手拄着枪,左手捂向自己的左眼,说操蛋,他看不见了。
我赶紧窜上去,把他拉进一旁的战壕里。
他脸上鲜血弥漫,很快染湿了缠在他右边脸上的纱布——这纱布是一个月前他失去右眼时缠的。
黄毛失去左眼的那一天很平静,没有像失去右眼时那样哭喊。
我扯开了他的衣服,掏出他塞在里面的毛巾,那是他身上最干净的一块布。
我拿毛巾在他头上缠了一圈系好,在两个战友的掩护下扶着柱子回到了我们军营。
回到军营,才有时间仔细看看他的脸。
血己经整个把他的头发浸湿,他俨然成了红毛了。
红毛下面是一个红色的浅坑,他的左眼己经完全破碎了。
医生熟练地清理了周边的碎肉,剪断了耷拉到外面的不知是神经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之后熟练地倒上药,交给护士包扎,便去伺候下一个伤病员了,那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表情。
万幸的是,黄毛分到了一针麻药和一针破伤风。
麻药劲很快就过去了,黄毛疼得一宿没睡觉。
他攥着被子轻声地哼着,其实他不用忍着,整个战地医院都在吼叫。
你们没见过那样的阵势:缺了身体各个部分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地上,以及能躺着的各个地方。
……其实画面还好想象,难的是气味。
屎和尿混合着消毒水,还有战场上的火药味,大概是屠宰场再加上各种酒精的味道吧。
——后来我喜欢历史的小孙子告诉我,其实日本人在8月11号就己经决定要投降了。
说回15日的这天早晨吧,我们和鬼子双方刚刚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
我换岗之后依着胸墙撒了泡尿,打了一点水煮菜叶和半个玉米饼子,蹲下来正准备吃。
一阵哭丧声突然就响了起来。
我凑到我们营长身旁,他拿望远镜看了半天,骂了一句他妈的,鬼子疯了。
我拿过营长塞我怀里的望远镜,看到了混乱的鬼子阵地,我从没见鬼子的阵地如此混乱。
以前即使我们夜里发动偷袭,几倍于鬼子的军力,他们仍然可以有序展开反击,甚至于击退我们。
可这次完全不同,他们有的敞着怀,有的***着上身,有的甚至只是下半身围了一个布条。
多数鬼子正几个几个地聚在一起扯着脖子首叫,像被捏着脖子待宰的鹅。
显然哭丧声来自他们。
也有少数看起来年轻些的鬼子抱着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广播里的鸟语正在叽哇乱叫,而我们听不明白。
但我们马上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因为我们的广播也响了起来,是老蒋的声音,那字听得真切,是说我们胜利了。
几个小孩子当即跳了起来,被营长呵斥着重新趴了回去。
鬼子狡诈无比,保不齐这会儿还会朝我们放冷枪。
于是营长迅速去了我们排负责的三个放哨点,把哨点换成了老兵,说是老兵,其实也就是比新兵早参军几个礼拜,多开了十几枪。
鬼子的哭丧没有持续太久,九点钟的时候就大概没有声音了。
之后他们便该吃饭继续吃饭,该放哨继续放哨,该出操继续出操。
不过鬼子的冷枪确实没有再响起过,鬼子们哭喊过之后逐渐恢复了平静,没有出现我们所担心的任何事情。
广播是在8月15号播的,鬼子哭嚎完就安静了下来,他们依旧保持着整齐的出操和训练,这之后的半个月非常宁静。
我们从望远镜里看了几天才确认,鬼子连明哨都己经撤去了,两边可以说是秋毫无犯。
我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让自己消化掉这消息,我告诉自己战争真的结束了。
而有件事随着战争结束成了很要紧的事,我要去跟一个人做最后的告别。
对于八十年前只有二十七岁的我来说,与一个日本女人告别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