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两个第一次相遇,那时候离日本投降还有半年,春天刚刚到来,山野中的杏花己经隐约可见。
我们部队打了几年仗,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柳垣——这个我最初和最终驻防的地方。
这天,我奉命化装成农民,沿某条叫做杜杨沟的小河向上走去侦察敌情。
我拿着柴刀和一把手枪防身,主要是防备野猪和熊,沿着河岸向上摸去。
而熊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它从树林中冲出来,把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逼到了半树腰。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抽出刀吼叫着冲向熊——那是一只不大的熊,站起来都没有我高,因此让我有了与之一战的勇气。
我使出浑身力气连蹦带跳,张牙舞爪,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大。
熊明显犹豫了,但还是摇摇晃晃转过身,作势就朝我冲了过来。
我扔下柴刀站定,掏出手枪冲着它的头打了两枪。
其中一枪打到了熊的头上,它的头皮被子弹带走了一块,顿时血流如注,另一枪则打到了熊掌上。
但惯性还是让熊冲向了我,并在被子弹拽倒之前狠狠冲我挥了一掌,幸亏我闪的够快,只被熊掌划到了小腿,我赶紧闪到一侧的树边,背靠着树。
那熊趴在地上低吼着,它伤得比我严重,它的爪子在一股一股地流出血来。
疼痛使它顾不上与我对峙,而是打个滚站了起来,不停舔着自己的熊掌,伴随着类似委屈的哀嚎。
大概衡量了敌我双方实力后确认没有胜算,它最终摇摇晃晃跑进了树林。
我这才来得及喘口气,虽说几年来面对的鬼子比起熊来也算不上善类,但这样一个浑身黑毛的野兽还是让我胆战心惊。
看到熊跑远我才来得及看一眼那个学生,她确认安全后树上溜了下来,很标准地向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标准程度让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是个日本人。
于是我不再把枪对着熊,开始对着她,我那时几乎恨极了所有的日本人。
她赶紧举起双手,举手的标准和熟练程度让我更加愤怒了——这说明她还是一个日本军人。
我们对峙着,她忽然将手伸向她的斜挎包,日本女人的包里往往藏有手雷,我是知道的,我赶紧呵住她,她赶紧再举起手,手举起来时抓着一卷绷带,她蹩脚地说着中国话,你的腿…药…。
我让她把整个包扔给我,然后退后。
她很听话地将包取下来丢给我,并向后退了几米。
我取出她包里的一罐酒精倒向我的右腿,被辣得差点跪下去。
我将牙咬得咯吱作响,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她斜着身子正探着身看,见我抬头赶紧往后又退了两步。
我紧接着拿起绷带缠起了腿。
长年累月的战争,我己经见过太多自己的和战友的受伤,打个绷带对我来说并不难,可这会儿我得腾出右手拿枪指着这个日本女人,只用左手就困难了许多。
她看出了我的窘境,探着身近前来说她可以帮我。
我接受了,因为这样我反而可以更专心地防备她。
她跪下身来,很善解人意地用头抵住我的枪口,仔细地帮我缠着伤口。
她的额头离我很近,我都己经可以闻到她头发上的香皂味,这是我们的护士所没有的。
我们医院里照顾人的所谓护士,其实只是上不了战场的老弱病残的男人,那身上的气味比我还难闻。
她学生头式样的头发遮住了我能看向她的全部视线,我看不到她的脸。
但她乌黑色又带着香气的头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清香和春天的青草想起浑然一体,隐约的虫鸣也给我以难得的萌动,我突然听到我的内心告诉我,日本女人也是女人。
但我赶紧打住了这样的念头,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愧疚而难过。
我很难接受自己对一个日本人产生了这样的情感,但我还是把指着她头的枪放了下来。
她很快帮我打好了绷带,那是我见过的打的最漂亮的绷带,简首像一件艺术品,她请我试试影不影响走路,我并没有试,因为肯定不会。
晚风习习,树林里各种声响的鸟儿叫了起来。
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来,她看出我不想让她坐的太近。
片刻的独处宁静而漫长,她率先开口了,说她叫静子。
她们那天放假,所以她出来写生,她说要不是我,她独自面对熊可能就没命了。
我说她怎么敢自己一个人到树林里来,我的意思是树林里既有野兽,也有恨日本入骨的中国人,还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
她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说没什么,反正早晚都会没命的。
她说最近被抬到她们医院的伤员年龄己经越来越小,好几个看上去都没有十六,说着说着开始变了哭腔。
这哭声让当时的我很厌恶,我呵斥她哭什么哭,中国十六的孩子来当兵的比你们日本多得多,他们很多连医院都没机会去,就被你们的炮弹炸死了。
很久之后我才渐渐地懂得,其实战争的伤害像一场没有边际也没有休止的瓢泼大雨,平等地浇在每个国家的每个渴望安宁和平的人民头上。
而在那个傍晚,面对着我的指责,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赶紧站起来鸡啄米似的对我鞠着躬,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我看着她脸上婆娑的泪眼和那被泪水晕开的无瑕的脸,很难将她跟鬼子联系在一起。
我明白,这是强加于她的仇恨,但她的眼神里却十分真诚乃至虔诚,使我不再说下去。
此时酒精正在我的腿上流窜奔突,在我的腿里燃烧爆炸,我故作镇定,不想在这个日本女人面前显得脆弱,艰难的隐忍使我的嘴唇都开始发抖。
按规定我应该俘虏她,我们的医院也缺人手,她一个弱女子,即使我右腿受伤也可以轻易制服她。
可我却鬼使神差地放下枪,对她说走吧。
话一说出口,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静子的脸上明显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她小心地指了指自己的包,我丢给了她。
她将包抱在胸前,轻轻向后退了好几步,又狠狠地朝我鞠了一躬。
她转身走了,沿着鹅黄色的阳光倾洒的树林边缘。
她在即将看不到彼此的距离停住,回头看了我两眼,最后朝我鞠了一躬,走进了黑色的密林中。
我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我可不想再碰上一次熊了。
我站起来拿右腿杵了杵地,生疼,但可以克服,毕竟只是肉疼。
我沿着河边寻找渡河的浅滩,突然密林中唰啦唰啦地响起来,越来越密,越来越近。
一想到可能又是一头猛兽,我又惊又怕,寒毛首竖,我赶紧掏出枪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