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手续办得很快,快得像是教导主任早就准备好了所有文件,只等着父亲在最后一页签字。
办公室里,父亲把搪瓷缸子砸向"文明校园"铜牌时,我正盯着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呆。
茶叶渣溅在玻璃奖状柜上,像一滩干涸的褐色血迹。
"林晚这孩子,性格太孤僻。
"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当然,我们尊重家长的决定......"我站在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上的线头。
这根线己经抽丝很久了,再扯下去,整个肩带都会散架。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梅雨季潮湿的风灌进来,带着操场边女贞树的花粉味。
许念念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帆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她跑得太急,马尾辫梢还滴着水——外面又下雨了。
"你真要走?
"她往我手里塞了块草莓味橡皮擦,塑料包装上的卡通兔子被指甲刮花了眼睛,"至少该告诉陈砚......"我攥紧橡皮擦,尖锐的棱角硌进掌心。
上周五放学后,我偷偷把那张速写塞进了陈砚的课桌抽屉——他蹲在草丛前的侧影,铅笔排线轻得像蒲公英的绒毛。
可第二天晨读时,他在走廊看见我,突然转身钻进楼梯间,背影挺得笔首,像一根被按在琴箱上的细弦。
"算了。
"我把速写本塞进书包最深处,指尖碰到夹层里的信封。
信纸是便利店最便宜的方格稿纸,字迹被橡皮擦反复折磨,只剩下模糊的灰痕:**我害怕靠近你时加速的心跳****更害怕远离你时停滞的呼吸**许念念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那天是在躲教导主任!
老张要抓早恋的......"教务处的门猛地打开,父亲身上的烟酒味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
他扫了眼我们交握的手腕,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
---收拾课桌时,才发现抽屉里积了这么多东西。
半管干裂的丙烯颜料,数学试卷折成的纸飞机,还有去年校运会发的号码布——别针己经生锈,在布料上留下褐色的泪痕。
我把它们统统扫进塑料袋,像在收拾某个陌生人的遗物。
"林晚。
"许念念蹲下来帮我捡滚落的彩铅,"陈砚去参加物理竞赛颁奖了,中午才......""我知道。
"我打断她,一根根数着捡起来的彩铅。
这支橙色的画过晚霞,蓝色的描过雨天玻璃上的水痕,黑色的......黑色的画过某个男生低垂的睫毛。
窗外传来施工队的电钻声,新教学楼正在打地基。
据说要建全省中学最先进的天文台,赞助商是陈砚父亲的公司。
这个传言我从未向陈砚求证过,就像我从未问过他手腕上的红绳是不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最后一本教材塞进书包时,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间滑落——是张被裁成方格的速写纸,上面画着竞赛教室的窗户。
那天我去送作业,看见陈砚一个人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做题,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要够到后门我的脚尖。
许念念突然倒吸一口气:"你的手......"我这才发现拇指被纸页划了道口子,血珠渗进纸张纤维,正沿着铅笔线条蔓延。
劣质素描纸吸了血就发皱,像被雨淋湿的翅膀。
---放学时,暴雨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看雨滴在地面炸开成透明的菌菇。
人群像受惊的鱼群西散逃窜,有个女生顶着校服冲向宿舍楼,运动鞋踩进积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
陈砚的白衬衫从走廊尽头晃过。
他怀里抱着物理竞赛的奖杯,铜制的星星在暗处泛着冷光。
教导主任的声音刺破雨幕:"保送生座谈会就等你了,小陈!
"他脚步顿了顿。
雨声突然变得很远,我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上周在便利店,他盯着玻璃上的雨痕说:"我妈忌日总下雨,她大概是哭累了。
"那时我的毛巾还搭在他肩上,阳光从云层裂缝漏下来,在他睫毛上折出细小的彩虹。
而现在,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奖杯上,像无声的秒针。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看到我的瞬间,左手无意识地摸向手腕——那里空荡荡的,红绳不见了。
"林晚!
"许念念举着伞冲过来,"你爸在校门口,我陪你......"我没等她说完就冲进雨里。
书包里的速写本吸饱了水,变得像砖头一样沉。
经过自行车棚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奖杯底座磕在台阶上的脆响。
但我没有回头。
---父亲跨坐在摩托车上抽烟,劣质烟草味混着机油味在雨里发酵。
后视镜上挂着的塑料御守己经褪色,那是去年庙会射击摊的奖品,当时他难得心情好,说这个能保佑我考个好大学。
"赔钱货。
"他碾灭烟头,火星溅在我校服裤腿上,烫出焦黑的小洞。
我把书包抱在胸前,湿透的帆布贴着手臂发凉。
陈砚的保温杯还放在教室窗台,他总忘记装热水,明天早自习又要胃疼了。
摩托车发动时,后视镜里闪过一个白色身影。
陈砚站在校门口的积水里,怀里不知何时换成了那个熟悉的纸箱。
雨水打湿的衬衫贴在他单薄的背上,隐约可见肩胛骨的轮廓。
他张了张嘴,却被突然炸响的雷声吞没了声音。
纸箱一角露出嫩黄色的绒毛——是器材室后面那窝小猫里最瘦弱的那只。
---末班公交车上,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成泪痕。
我摸出断掉的铅笔,在车票背面画下最后一幅画: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教学楼前,手里抱着纸箱,红绳在风里飘成未完成的五线谱。
信封上的字迹己经晕开,那些反复修改的句子化作蓝色的雾气。
只有最后一句还依稀可辨:**你掌心的温度****是我唯一想记住的物理公式**下车前,我把速写本塞进学校后门的铁皮信箱。
锁孔里卡着片枯黄的小苍兰,正是陈砚别在《时间简史》里的那朵。
雨还在下。
路灯的光被水雾晕染成毛茸茸的光团,像他那天捧着的、奄奄一息的麻雀。
---陈砚说"明天会出太阳"的第七天,我的速写本用完了最后一页。
教务处废弃的打印纸确实能用——背面印着三年前的月考成绩单,我用橡皮擦掉"陈砚"后面跟着的"148分",在空白处画下他踮脚往铁皮箱放猫粮的背影。
风把他衬衫下摆吹得鼓起来,像半片没系牢的气球。
午休铃响时,许念念把草莓橡皮擦按在我鼻尖上:"教导主任今早拎着捕鼠笼往器材室去了。
"她指甲油剥落成斑驳的粉,"陈砚为这个翘了物理竞赛培训。
"我攥着铅笔的手突然出汗。
素描纸上未干的水彩晕开一片,把陈砚的背影染成淡红色,像是被夕阳浸泡过。
器材室后面的松树下空荡荡的。
铁皮箱还在,但锁被撬开了,歪歪斜斜挂在扣环上。
箱底散落着几粒猫粮,被雨水泡发成苍白的小疙瘩。
"他们抓走了大橘。
"陈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时,一截松枝断裂,掉进他怀里抱着的纸箱。
箱子里垫着我上次遗落的速写本,三花猫幼崽正用爪子扒拉纸页边缘,把"148分"的墨迹蹭成模糊的灰云。
"另外两只我藏起来了。
"他蹲下来,左手腕的红绳擦过纸箱边缘,勾出几缕纤维。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照见他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淤青——像是被什么细长物体抽打的痕迹。
猫崽突然咬住我的铅笔。
陈砚笑起来,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它喜欢你画的云。
"他从书包里掏出个铝饭盒,掀开后露出半块煮熟的鱼肉,"食堂阿姨偷偷给的。
"我们头顶的松针沙沙作响。
陈砚用铅笔刀把鱼肉切成小块时,刀面反射的光斑在树干上跳跃。
我突然注意到他虎口的疤痕裂开了,渗出一丝红线,蜿蜒到掌纹的"生命线"中央。
"你手...""铁丝网划的。
"他迅速把手藏进袖口,却带翻了饭盒。
鱼汤浸透速写本,把纸页上的陈砚背影泡得发胀,墨迹洇开后竟像长出了翅膀。
远处传来教导主任的吼声。
陈砚猛地盖住纸箱,三花猫受惊的叫声被闷在里面,变成一声呜咽。
他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我能看清底下急速颤动的阴影。
"帮我个忙。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触感像握住一把晒烫的铅笔,"把这个送到后门便利店。
"纸箱里多了本《时间简史》。
书页间夹着干枯的小苍兰标本,扉页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给阿砚——宇宙的熵在增加,但爱不是物理量。
“我抱着纸箱溜出校门时,摩托车轰鸣声刺破耳膜。
父亲的车停在便利店门口,他正用彩票刮蹭后视镜上褪色的御守。
"赔钱货!
"他吐掉烟头,火星溅在纸箱上。
我下意识抱紧箱子,三花猫的爪子隔着纸板挠在我心口。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
陈砚站在冷柜前,手里拿着两盒临期牛奶。
他视线落在我父亲身上时,瞳孔缩了缩,像是看见某种熟悉的噩梦。
"同学。
"他把牛奶塞进我怀里,声音很轻,"数学笔记借你。
"盒底压着张对折的速写纸——画着铁皮箱的构造图,标注处写着”17:30后墙监控盲区“。
父亲拧动油门时,后视镜里的陈砚弯腰捡起了什么。
是我挣扎时掉落的铅笔,断茬处还粘着松树树脂,在夕照下像一滴凝固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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