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在浓雾里晕开,吴府门前的石狮蒙着层霜,像两尊僵死的巨兽。
吴成的手按在朱漆大门上,掌心传来刺骨的寒意。
这扇门他推过千百次,唯有这次听得门轴发出垂死般的***。
檐角铜铃忽地炸响,惊飞了栖在斗拱间的寒鸦,翅影掠过"忠孝传家"的匾额,搅碎了凝滞的晨雾。
吴勇的身影从石阶暗处浮出,铠甲结着细密的冰晶。
这位辽东老兵双手托着青布包袱,粗麻布上沾着几粒冻土——那是从辽阳战场带回来的,二十年来始终嵌在铠甲缝隙里。
"少爷。
"铁靴磕在青石板上,激起火星般的冰屑,"老爷给的。
"斩马刀出鞘的瞬间,寒光劈开浓雾。
乌木鞘上刀痕斑驳,像老树皲裂的皮。
吴成的手指抚过刀柄缠绳,暗红的皮革己浸透血锈,握紧时竟微微发烫。
万历西十七年的风雪突然在耳边呼啸——他仿佛看见父亲跪在辽阳城外的尸堆里,用这把刀割开冻僵的皮甲,从同袍胸膛剜出最后一块腐肉。
包袱底层的信笺泛着青灰色,辽东的苦寒渗进宣纸纹路。
吴成展开时,松烟墨在晨雾中洇开,字迹如刀刻斧凿:”吾儿:蓼虫忘辛,尔今方知。
此刀随某三十载,饮过建奴血,斩过关宁马。
今付于汝,非为屠戮,但求警醒——豺狼环伺时,亮刃未必见血,藏锋方能诛心。
宣府军报三封,可抵黄金万两。
蓟州粮仓虚簿,能换饿卒半月炊。
汝视若敝履之物,实乃千万性命所系。
从今尔后,汝为孤鹰唳九霄,某作腐蛆啮朽木。
阴阳殊途,各安天命。
万历西十七年冬,辽阳溃卒吴大蛆顿首“雾霭在信纸上凝成水珠,沿着"腐蛆"二字蜿蜒而下。
吴成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围猎——当他射中白鹿却被东厂太监夺走时,父亲按着他的头跪地谢恩,夜里却独自在书房用这把刀削断了三支箭杆。
"锵!
"鎏金虎符砸在石阶上,惊醒了吴成的恍惚。
这枚调遣九边精锐的兵符,此刻躺在薄霜里像块顽铁。
吴勇的甲胄哗啦作响,这个曾随吴襄七进七出鞑靼大营的悍将,此刻佝偻如风烛残年的老农。
"鹰..."他喉结滚动,喉间疤痕抽搐——那是萨尔浒之战留下的箭创,"鹰飞要刮骨的风。
"刀鞘末端,箭簇刻痕在晨光中渗出血色:”辽阳城破日雪深七尺,马骨为薪同袍三十八人,某独活方知蛆虫方是乱世长生法“吴成的手指突然刺痛。
那年父亲班师回朝,他扑上去要抱,却被甲胄上的冰碴划破手心。
此刻掌心旧伤隐隐作痛,仿佛那日的寒冰从未消融。
雾中传来马蹄声。
吴勇突然伏地叩首,额头撞碎青石板上的薄冰:"老奴...拜别公子!
"斩马刀横缚上肩时,吴成踉跄了一步。
六斤七两的钢刃压着锁骨,远比当年父亲教他习武时用的木剑沉重。
他最后回望府门,恍惚见廊下闪过一角绯红官袍——或许只是被寒风扯动的灯笼。
"告诉吴侍郎。
"他咽下喉间铁锈味,"腐蛆的刀,孤鹰收下了。
"晨雾吞没了远去的背影。
吴勇仍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冰水渗进铠甲,在他后背凝成蜿蜒的冰凌。
石阶下的虎符突然裂开细纹——昨夜吴襄摔碎又粘合时,糯米胶终究敌不过辽东的冻土。
三十里外的城楼上,吴襄的指尖摩挲着箭孔密布的城墙砖。
晨光刺破浓雾时,他解下腰间玉佩掷向护城河。
冰面裂开的脆响中,隐约传来二十年前的嘶吼:"吴大蛆!
***带着军牌走!
"玉佩沉入河底淤泥的瞬间,吴成在官道尽头勒马回望。
京城轮廓在雾中起伏如巨兽脊背,而他终于看清——父亲二十年来挺首的脊梁,不过是困住蛆虫的甲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