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天,孩儿的脸。
黎梦云蹲在镇农贸市场角落,刚把最后一把野葱卖给穿的确良衬衫的妇女,就听见远处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
"要变天了。
"她麻利地卷起塑料布,把零钱塞进贴身口袋。
这几个月的摆摊经验让她学会预判天气——野菜沾了雨水就不值钱了。
才走出市场,狂风就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黎梦云按住翻飞的衣角,小跑着穿过镇中心。
路边梧桐树的枝叶疯狂摇摆,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她突然想起前世死前病房窗外那棵梧桐,枝丫也是这样不安地颤动。
"轰隆——"一道闪电劈开铅灰色的云层。
黎梦云加快脚步,布鞋踩过积水坑,溅起的泥点沾湿了裤脚。
雨还没落下,空气里己经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让她想起前世在建筑工地帮厨时,暴雨前工棚里弥漫的汗酸味。
刚拐出镇口,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黎梦云把竹筐顶在头上,眯着眼在雨幕中辨认方向。
突然,一道刺目的车灯穿透雨帘,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砰!
"她眼睁睁看着那辆蓝色小货车在湿滑的柏油路上甩出诡异的弧线,右侧车轮碾上路边碎石,整个车身像被掀翻的乌龟般重重侧翻进排水沟。
金属扭曲的声响甚至压过了雷声。
黎梦云僵在原地。
前世的记忆如闪电般劈进脑海——2020年冬天,她工作的纺织厂门口,一辆运送原料的卡车也是这样侧翻,司机被变形的方向盘刺穿胸膛。
当时所有人都围着拍照发朋友圈,只有她颤抖着拨打了120。
"有人吗?
需要帮忙吗?
"她扑到变形的车门边,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
铁皮上新鲜的刮痕泛着银光,混合着某种刺鼻的机油味。
微弱的***声从缝隙里传来。
黎梦云抓住车门把手,双脚蹬着车体发力。
铁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终于露出一道够她挤进去的缝隙。
驾驶室里,安全气囊己经瘪下去,像个被戳破的河豚。
中年男人歪倒在副驾驶位,额头一道伤口汩汩流血,把蓝格子衬衫染成紫黑色。
他的金丝眼镜碎了一片镜片,另一片上还挂着雨珠。
"坚持住!
我这就叫救护车!
"黎梦云刚要转身,突然被男人沾血的手拽住衣角。
"货...货..."男人颤抖的手指指向后车厢。
顺着裂缝望去,几十件透明包装的衬衫散落在积水的车厢里,包装袋上的"梦特娇"商标正在雨水浸泡中慢慢褪色。
黎梦云瞳孔骤缩。
这个品牌!
前世九十年代末,假冒这个法国牌子的衬衫在省城批发市场能卖到三十块一件。
她突然想起1996年镇上茶余饭后的谈资——做服装批发的张老板车祸损失了价值两万的货,从此一蹶不振。
"别管货了,先救您!
"她脱下外套叠成方块,小心垫在男人脑后。
指尖碰到他后颈时,黏腻的血液己经发凉。
这触感让她想起前世化疗时,护士在她手臂上找血管的冰冷酒精棉。
暴雨如注。
黎梦云冲上公路时,一辆拖拉机正突突驶过。
她挥舞双臂拦下车,沾满泥水的麻花辫甩在脸上。
"快!
前面有车祸!
去镇上叫救护车!
"等折返现场时,她发现雨水己经漫进驾驶室。
男人苍白的嘴唇在发抖,右手却还固执地伸向车厢方向。
黎梦云咬咬牙,扒着裂缝钻进后车厢。
浸水的衬衫沉得像铅块,她拼命把货物往干燥的角落堆,塑料包装在掌心发出脆响。
当救护车的鸣笛终于穿透雨幕时,黎梦云正用捡来的树枝撬变形的车门。
她的指甲缝里塞满铁锈,右臂被尖锐的金属边缘划出一道血痕。
雨水冲淡了血迹,在手臂上蜿蜒出粉色的溪流。
三天后,县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百合花香。
黎梦云捧着姥姥蒸的鸡蛋羹站在307病房前,听见里面中气十足的说话声。
"...当时那丫头力气大得很,生生把车门拽开了!
"纱布包着额头的男人正在和护士比划,"我那些货啊..."黎梦云轻轻叩门。
病床上的男人转头时,她终于看清那张没被血迹覆盖的脸——浓眉下一双精明的眼睛,右颊有颗褐色的肉痣。
正是前世传说中那个张老板。
"哎呀!
我的救命恩人!
"男人挣扎着要坐起来,牵动了输液管。
黎梦云连忙放下保温桶扶住他,注意到床头柜上的名片:张德昌,金利来服装批发。
"张叔您别动,伤口会裂的。
"她揭开保温桶盖子,鸡蛋羹的香气立刻飘出来,"我姥姥说这个最养人。
"张德昌眼眶突然红了:"我闺女要是活着,也该是你这么大..."他猛地刹住话头,低头搅动鸡蛋羹,"护士说你天天来送饭,还帮我晾晒那些浸水的衬衫。
"黎梦云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衫像万国旗般飘扬。
有几件的领口还留着淡红的水渍,是雨水和血混合的痕迹。
"那些...还能卖吗?
"她轻声问。
"包装破了,商标也糊了。
"张德昌苦笑,"不过料子是好料子,当处理货卖吧。
"他突然抬头,"丫头,我听说你在卖山货?
"黎梦云心跳突然加快。
前世她首到二十多岁才摸到批发市场的门槛,被中间商扒了好几层皮。
她捏紧装鸡蛋羹的勺子,金属柄硌得掌心发痛:"嗯,攒学费。
""下个月我要去广州进货。
"张德昌从枕头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我省城老伙计的地址,他专做尾货处理。
你拿着这个去找他,就说我介绍的。
"纸条上的钢笔字被汗水晕开些许:解放西路238号,老周尾货。
黎梦云接过时,发现背面还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我...我没那么多本钱。
"她嗓子发干。
前世的怯懦突然浮现——那些因为不敢开口而错失的机会,那些因为畏缩而被人抢走的商机。
张德昌哈哈大笑,牵动伤口又龇牙咧嘴:"傻丫头,老周那儿十件起批,T恤一块五一件!
你卖山货的钱够买一麻袋!
"走出医院时,黎梦云把纸条贴身放好。
暴雨过后的天空蓝得透彻,梧桐树叶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
她突然想起前世临终时,护工擦洗她身体用的也是这种带着消毒水味的湿毛巾。
但这次不一样了。
她摸出记账本,在今日收入栏郑重写下"人脉资源",然后在空白处画了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翅膀边缘特意画成锯齿状,像被茧束缚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