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的第一场霜,给三十里铺的黄土塬盖了层青盐。
刘老栓蹲在窑洞前磨镰刀,火星子溅到满仓打着补丁的裤腿上。
七岁的孩子正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圈,歪歪扭扭的线条拼出个"羊"字——这是去年货郎教他的。
"爹,张老师说祠堂改的学堂要收娃了。
"满仓突然开口,树枝戳破了刚画好的"田"字。
老栓手一抖,刀刃在磨石上刮出刺耳鸣叫。
他望见对面崖畔的野酸枣树,红果子上还挂着前年的祈雨幡。
腊梅从窑洞探出身,怀里抱着去年新孵的芦花鸡:"他爹,王瘸子说镇上收购站要招识字的..."话没说完就被山风呛住,鸡毛混着沙粒扑了满脸。
赶集那日恰逢寒流。
满仓攥着老栓的羊皮袄下摆,手指冻得通红。
十里沟的羊肠道上结着冰晶,踩上去发出碾碎盐粒的脆响。
经过龙王庙遗址时,满仓突然指着残墙上斑驳的符咒:"爹,那个字念雨!
"老栓心头一颤。
三年前祈雨仪式上,张阴阳画的符咒和满仓肩头的胎记如出一辙。
背篓里的黄米罐随着步伐晃动,发出空洞回响——这罐霜降米本该在春荒时救命。
集市上飘着油糕香气。
满仓的鼻尖贴在学堂摊位的玻璃柜上,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里头的铅笔盒。
戴眼镜的女教师正在教认字,"拖拉机"三个粉笔字烙进老栓眼底。
他摸向怀里,五颗鸡蛋隔着粗布传来微温。
"栓子哥!
"粗粝的巴掌拍在肩头。
老林羊皮帽下的皱纹里还嵌着煤渣,这是当年同在窑厂背煤的工友。
他腰间别着的矿灯晃得满仓首眯眼,"娃娃该剪头发了,后颈的胎记都要盖住咧。
"老栓盯着老林翻毛领口露出的钢笔帽:"你们矿上...还招记账的?
""早换洋学生了。
"老林掏出锡酒壶灌了口,"如今打眼放炮都要会算三角函数。
"他突然蹲下平视满仓,"娃娃,晓得啥叫立方根不?
"满仓肩头的月牙胎记在日头下泛红,像块烧热的烙铁。
正午的日头化开冰凌。
老林把两人拽进羊肉馆子,油津津的桌面映出满仓发亮的眼睛。
"当年要不是你替我扛那顿鞭子..."老林突然哽住,筷子尖的羊肉片滴着红油,"让孩子念书,这是新社会的规矩。
"满仓正在舔碗底的油花,突然被老林拽进怀里。
粗粝的手指划过他肩头胎记:"这崽子眼里有火,你非要摁在黄土里刨食?
"老栓望见窗外供销社的红旗,旗角卷着张褪色的"批林批孔"标语。
归途的背篓轻了大半——黄米换了铅笔本子。
满仓蹦跳着踩自己的影子,书包带拍打在***上啪啪响。
老栓摸到兜里多出的五角钱,纸币被汗水浸得发软。
他突然想起老林那个突兀的拥抱,矿工的手指曾悄悄探过孩子后颈。
夜风撞得窗棂呜呜作响。
腊梅就着煤油灯缝书包,满仓在炕角数着铅笔头。
"老林塞的。
"老栓将皱巴巴的纸币压在灶王爷像下,香炉里突然爆了个灯花。
褪色的年画上,灶君手中的玉如意正对着梁上悬挂的黄米瓦罐。
满仓突然梦呓:"立方根就是..."月光透过窗纸落在他肩头,月牙胎记竟与夜空中的下弦月遥相呼应。
老栓摸出藏在炕洞里的陶片,符文的走向与孩子胎记纹路渐渐重合。
山风骤然大作,远处传来崖畔野枣枝折断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