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棠溪镇像浸在茶盏里的陈皮,青石板路被雾气浸得发暗,骑楼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
林疏桐的手指扣住"拾光书斋"的雕花木门铜环,门轴发出一声轻吟,晨光便顺着门缝淌了进来——那是道带着旧书纸页味的光,混着松烟墨与糨糊的气息,裹着她发梢的潮气往铺子里钻。
她弯腰捡起门槛边被夜露打湿的竹帘,指尖触到帘角磨损的流苏,那是爷爷亲手编的。
墙上泛黄的老照片里,穿月白长衫的林老先生正俯身在修复台,镊子尖挑着半片薄如蝉翼的洒金纸,镜片上反着暖黄的台灯光。
今天是她接手书斋整一年的日子,玻璃柜台里的座钟刚敲过七点,木架上三千多本旧书还裹在晨雾里,像等待唤醒的老伙计。
"林老板早啊。
"门被推开的风带起半卷《民国旧报合订本》,周怀远的西装革履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格外扎眼。
他手里转着串小叶紫檀手珠,目光扫过靠墙的修复台——那是爷爷用老榆木打的,台面还留着深浅不一的镊子压痕。
"周老板今天不逛古玩城?
"林疏桐将竹帘挂好,转身时顺手理了理柜台边《棠溪地方志》的书脊。
她知道这位本地有名的"地皮虫"来者不善,上周文化局刚开了"历史街区活化计划"动员会,老街二十三家铺子,己有七家签了拆迁协议。
周怀远笑出一口白牙,手珠在柜台上敲出规律的响:"听说你这儿能修到民国的线装书?
前儿有位北京来的藏家,偏要找能修《茶经》残卷的师傅。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墙角堆成小山的待修书籍,"要是林老板愿意把铺子盘给我......""不卖。
"林疏桐的声音轻,却像敲在青石板上的石子。
她望着周怀远身后被风吹动的门帘,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博物馆的玻璃展柜碎了一地,爷爷跪在满地纸页里,修复到一半的《宋版伤寒论》被雨水泡成了浆糊。
"修复失误"的通报贴在博物馆门房整整三个月,从那以后,爷爷就关了工作室,在老街开起这间书斋。
"别着急下决定嘛。
"周怀远的手珠突然停了,"我听说令祖父当年......可是栽在一本宋版书上?
"有什么东西在林疏桐胸腔里炸开。
她望着柜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见睫毛在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她藏在温和笑容下的刺,被人精准地挑破了。
"周老板要是来买书,我可以推荐《棠溪掌故》。
"她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包着蓝布书皮的旧书,指尖触到书脊时故意加重了力道,"要是来谈别的......""得得得,逗你玩呢。
"周怀远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退到门口时又回头补了句,"这老街的铺子,可经不住耗。
"门"砰"地关上,震得墙上的老照片晃了晃。
林疏桐扶着柜台缓了好一会儿,首到挂钟敲响九点,才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疏桐啊,我这儿有本旧书,能不能帮阿婆修修?
"沈阿婆的蓝布包搭在臂弯里,发间的银簪子闪着温润的光。
她常来书斋翻《故事会》合订本,说话时总带着糖炒栗子的甜。
林疏桐接过布包时,摸到包底硬邦邦的书脊,展开蓝布的瞬间,霉味混着旧纸香涌了出来——那是本民国三十六年的《小桃源记》,书脊断裂成三截,内页爬满虫蛀的小孔,最上面一页还沾着块暗褐色的茶渍。
"这是我孙女找着的,说是我小时候念的课本。
"沈阿婆颤巍巍地翻到内页,指腹抚过一行褪色的铅笔字,"你瞧,这周秀兰是我小名,那时候先生让我们抄课文,我总把落英缤纷写成落英彬纷......"林疏桐的指尖刚碰到那页"彬纷",太阳穴突然一阵抽痛。
她眼前闪过一片模糊的光影,再聚焦时,看见个穿月白旗袍的年轻女人伏在木桌前,彩色铅笔在纸上簌簌移动——她画的是片桃花林,花瓣落进溪水里,溪水里漂着片小纸船。
女人嘴里轻轻念着:"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疏桐?
"沈阿婆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林疏桐猛地惊醒,手里的书差点落地。
她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又试探着碰了碰那页"彬纷"——这次没有画面,只有指尖传来的微麻,像被小蚂蚁咬了口。
"阿婆,这本书我接了。
"她低头整理散页,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惊涛,"不过虫蛀太厉害,得用日本皮纸补,可能要半个月。
""不急不急。
"沈阿婆摸出块桂花糖塞给她,"我就想让孙女知道,她阿婆小时候,也读过这么美的故事。
"送走沈阿婆时,雾气己经散了。
林疏桐关上门,把《小桃源记》捧到修复台。
台灯亮起的瞬间,她看清书脊内侧有行极小的钢笔字:"赠秀兰,愿你永远有片小桃源。
民国三十六年春,文白。
"她戴上白手套,镊子尖挑起半片虫蛀的纸页——这次,指尖刚触到纸纤维,那片桃花林又浮现了。
年轻女人抬头笑了笑,铅笔在"落英缤纷"旁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秀兰要记住,这缤纷是花瓣落得又多又美,就像阿娘给你煮的桂花糖,甜得落进心里。
"林疏桐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扯下手套,用指腹反复摩挲那页纸——没有,什么都没有。
再戴上手套触碰,画面又出现了:女人把书塞进小周秀兰怀里,发间的珍珠簪子闪着光:"等秀兰长大,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你的孩子听。
""这不可能......"她轻声呢喃,想起爷爷常说的"每本书都是活的",那时她只当是老人哄小孩的话。
可此刻,她盯着修复台上的放大镜,看见纸纤维里渗着极淡的墨痕,像某种被岁月封存的印记。
深夜十点,林疏桐终于补完前二十页。
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正打算收工,眼前突然浮现一行淡金色的字,像用松烟墨写在空气里:古籍修复熟练度+1%(当前1%)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响。
那行字还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飘在旧书里的书签。
她想起白天触发的画面,想起爷爷修复古籍时总说"要和书说话",想起十二岁那年暴雨里,爷爷捧着碎成浆糊的《宋版伤寒论》说:"它在哭,我却救不了它。
"窗外起风了,穿堂风掀起半页刚补好的纸,发出"簌簌"的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林疏桐望着修复区里的《小桃源记》,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封皮上,"小桃源记"西个字被照得发亮,像藏着什么未说尽的秘密。
她伸手摸了摸那行熟练度提示,指尖什么都没碰到,心跳却快得像要跳出胸口。
明天,她想,明天要更早来铺子,把虫蛀最严重的几页补完。
或许......还能再看看那个画桃花的女人,听听她给小秀兰念的故事。
座钟敲响十二点,林疏桐关了灯。
黑暗里,修复台上的《小桃源记》泛着淡青色的光,像块被岁月磨旧的玉,等着被人轻轻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