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或者说,曾经的家,此刻像一个被巨物闯入后、摇摇欲坠的玩具屋。
客厅的吊灯近在咫尺,灯泡散发的热量几乎能灼伤我的头皮。
我必须极度小心地蜷缩着身体,才能避免头顶撞上那曾经觉得高不可及的天花板。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撑裂这脆弱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属于苏珊的淡淡花香,此刻却混合着一股浓烈的、新家具板材特有的刺鼻气味——那是角落里堆放的几个崭新纸箱散发出来的。
她正在收拾最后一点零碎物品。
脚步声很轻。
苏珊抱着一个装满书的纸箱,走到客厅中央,停住。
她抬起头看我,目光需要努力地向上仰起。
那双曾经盛满笑意的漂亮眼睛,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桌上,那份摊开的文件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白纸黑字,“离婚协议书”。
旁边放着一支笔。
“艾伦…”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试过了…我真的…”泪水终于突破了堤坝,汹涌地滚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两道闪亮的痕迹,“我害怕…我不知道…不知道明天你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我们…我们该怎么…”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抱着纸箱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那纸箱里,装着她心爱的画册、我们一起旅行买的纪念品、还有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影时盖过的那条毛毯……都是曾经生活的碎片。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发誓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彻底击垮。
我的存在本身,己经成了她无法承受的噩梦。
那冰冷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地燃烧、啃噬,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剧痛。
我伸出手,指尖因为极力控制情绪而微微颤抖,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滚烫的。
那温度灼烧着我的指尖。
“签吧,苏珊。”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深秋结冰的湖面,“我不怪你。”
她猛地闭上眼,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
她摸索着拿起桌上的笔,笔尖悬在签名处,颤抖得不成样子。
最终,那笔尖重重地落下,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留下一个歪歪扭扭、被泪水洇湿的名字。
签完最后一个字母,那支笔“啪嗒”一声从她无力的手中掉落在桌面上。
她再也没有看我,只是死死抱着那个纸箱,仿佛抱着仅存的浮木,低着头,踉跄地、逃也似地冲向门口。
大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如同心脏坠地的一声巨响。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我庞大、笨拙、格格不入的躯体,填塞着这个瞬间变得无比空旷、又无比逼仄的空间。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花香,混合着新纸箱的刺鼻气味,像一场盛大葬礼后挥之不去的余烬。
我缓缓地、极其困难地弯下腰,伸出巨大的、指节己经有些变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捡起桌面上那支她掉落的笔。
塑料笔杆在我的指间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