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断了线的珠子,冰冷、密集、无休无止地砸在青灰色的城市肌理上。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晕开模糊的光团,扭曲了深夜的轮廓。
城郊结合部,一处被城市扩张遗忘的旧垃圾填埋场边缘,此刻却被几辆闪烁红蓝警灯的车辆撕破了沉寂。
警戒线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像一道脆弱却不容逾越的边界,将污秽与秩序、死亡与追索强行分割开来。
周凛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垃圾和湿冷泥土的腥气瞬间涌入鼻腔。
他没皱眉头,只是习惯性地紧了紧深色夹克的领口,迈开长腿踏入泥泞。
雨点砸在防雨外套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色凝重的刑警,脚步匆匆,靴子踩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头儿,这边!”
警戒线旁,一个年轻警员小跑过来,声音在雨幕中有些失真,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死者男性,初步判断是醉酒后失足,从旁边那个废弃水泥台的豁口摔下来的,高度大概三米多,下面正好一堆碎砖块和烂家具。”
周凛点点头,没说话,锐利的目光己经越过警员,投向那片被高强度勘察灯照亮的核心区域。
灯光刺破雨夜,将一切暴露无遗:一个穿着廉价灰色连帽衫的年轻男性面朝下趴在污水中,身体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
雨水冲刷着他***的脖颈和手臂,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他周围散落着几块碎裂的红砖,一个瘪了的易拉罐被压在身下,旁边赫然倒着一个几乎见底的廉价白酒瓶。
法医老吴正蹲在尸体旁初步检查,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小心地翻动死者的头部。
灯光下,死者额角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外翻,边缘沾满了污泥和凝固的血块。
“周队。”
老吴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声音透过口罩有些闷,“体表致命伤在头部,符合高处坠落撞击硬物的特征。
初步看,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现场发现大量空酒瓶,死者身上也有浓重酒气。”
他指了指那个白酒瓶,“符合醉酒失足的现场特征。”
周凛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与老吴平视。
雨水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滑落。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处致命的伤口,目光反而像探针一样,细细扫过死者露出的侧脸——眼睛紧闭,嘴唇微张,表情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似乎凝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而非纯粹的痛苦或惊恐。
“身份?”
周凛问,声音低沉平稳。
“张明,23岁,外地来打工的,送外卖。”
年轻警员立刻递上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从死者身上找到的身份证和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机摔坏了,技术组正在尝试恢复数据。
联系了他的合租室友,说昨晚下班后就没见他回来,平时偶尔会喝点酒,是没听说有酗酒问题。”
周凛接过证物袋,隔着塑料膜看了看身份证上那张略显青涩的脸。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那个废弃的水泥台。
台子边缘确实有个不小的豁口,豁口下方的地面散落着碎石和死者坠落的痕迹。
看起来,逻辑链条似乎很清晰:一个生活压力大的年轻人,下班后买醉,醉醺醺地走到这偏僻处,不慎失足摔下,头撞硬物,当场死亡。
一个城市角落里常见的、令人唏嘘却并不离奇的悲剧。
他绕着现场缓步走了半圈,勘查灯的强光将每一寸泥泞都照得清清楚楚。
泥地上除了他们警员的脚印和死者坠落时拖擦的痕迹,几乎没有其他新鲜的、有价值的足印——大雨帮了忙,也添了乱。
他的视线最终又落回那个白酒瓶上。
瓶子倒伏的角度,瓶口残留的湿润痕迹……他微微蹙起了眉。
“周队,”一个带着点试探性的清脆女声在嘈杂的雨声和警用对讲机的电流声中响起,显得有点突兀,“我能看看死者的表情吗?
就一眼。”
周凛回头。
警戒线外,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年轻女子正微微踮着脚,试图看清里面的情况。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她手里没拿伞,怀里抱着个平板电脑,眼神里没有新人的怯场,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专注的好奇,像在观察一个复杂的拼图。
林晚。
周凛脑子里跳出这个名字。
上面塞过来的犯罪心理学顾问,据说在邻市协助破过一起棘手的案子。
他对这种“纸上谈兵”的专家素来保持距离,但碍于命令,还是朝警戒线旁的警员点了下头。
林晚小心地跨过警戒线,尽量避开泥泞的地方,走到周凛和老吴身边。
她没有贸然靠近尸体,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精准地投向死者张明那张被雨水冲刷的脸。
她的视线停留了足足十几秒,眉头微不可察地聚拢了一下。
“吴法医,”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特有的穿透力,“您说他是醉酒失足,头部撞击致死?”
“初步判断是这样。”
老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体表特征和现场环境都支持。”
“嗯,现场环境确实像那么回事。”
林晚点点头,目光却依旧没离开死者的脸,“但是……他的表情,有点微妙。”
周凛的目光也再次落到死者脸上。
“醉酒后从高处坠落,头部遭受重击瞬间死亡,”林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析,“通常会有极度的痛苦、惊恐,或者因为酒精麻痹显得麻木。
但他的表情……你看他的嘴角,虽然被雨水泡得有点变形,但肌肉走向不是向下耷拉显示痛苦,也不是完全松弛的麻木,反而有点……像是惊讶?
或者,一种突然被打断什么的……茫然?”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而且,这种茫然感,和他身边那个几乎喝光的酒瓶,以及法医提到的‘浓重酒气’,感觉……不太配套。”
老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又低头看了看尸体:“这个……雨太大,冲刷得厉害,表情确实不太好判断了。
酒精对神经的作用也因人而异……我知道,吴法医,只是觉得有点……违和。”
林晚收回目光,转向周凛,眼神坦荡,“周队长,我能看看他手机吗?
当然,等你们技术组处理完。”
周凛没表态,只是把那个装着手机和身份证的证物袋递给了旁边的技术警员,示意他优先处理。
他看着林晚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专注的侧脸,这个新来的顾问,似乎比预想的要敏锐一点,或者说,更敢于提出疑问。
“林顾问,”周凛开口,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你觉得哪里违和?”
林晚指了指那个倒伏的白酒瓶:“瓶子倒的方向和位置,像是从他手里自然脱落的。
但是,”她目光扫过死者扭曲的手臂姿势,“如果他醉到失足摔下来,瓶子脱手的位置和身体最后的姿势,似乎应该更……连贯?
或者说,他摔下来时,手里真的还握着瓶子吗?
还有,他衣服上的酒渍分布,主要集中在胸前和袖口,像是泼洒上去的,而不是一个抱着酒瓶喝酒的人会形成的浸润痕迹。”
她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周凛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那个酒瓶和死者衣物。
雨水正不断地冲刷着衣物上的污渍,一些细节正在快速消失。
“初步尸表检查没有发现明显的搏斗伤或约束伤,”老吴补充道,“当然,最终结论要等详细尸检。”
“也许是我多心了,”林晚微微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冷雨中迅速消散,“只是,一个送外卖的年轻人,经济应该不宽裕,为什么会跑到这么偏僻、环境这么差的地方独自买醉?
这里离他租住的地方和常跑的商圈都不近。
而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的帽衫兜帽,是戴着的。
下雨戴帽子正常,但醉到失足摔死的人,在摔落过程中,帽子……通常不太可能还这么‘服帖’地罩在头上。”
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
勘查灯惨白的光线下,那具冰冷的尸体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新的迷雾。
林晚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破了最初那个看似完美的“意外”表象。
周凛沉默着。
他重新审视着现场:那个可疑的酒瓶,死者不合常理的表情和兜帽状态,以及林晚指出的酒渍分布问题。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底升起:这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吗?
“仔细收集现场所有酒瓶碎片和酒液残留,”周凛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特别是死者身边那个。
技术组,优先恢复手机数据,查清他昨晚所有通讯和行动轨迹。
老吴,尽快安排详细尸检,重点查血液酒精浓度峰值时间,以及是否有其他药物残留。”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泥泞,“扩大搜索范围,看看有没有不属于死者或我们的新鲜足迹,哪怕半个模糊的印子!
还有,查清楚他是怎么来的!
骑车?
步行?
有没有目击者?”
命令一条条下达,现场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张和专注。
警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像精密的齿轮被重新上紧。
周凛的目光最后落在死者张明那只露在泥水外、紧握成拳的手上。
雨水正试图冲开他僵硬的手指。
他蹲下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冰冷的手指。
掌心空空如也。
只有污泥嵌入指甲缝里。
他站起身,眉头锁得更紧。
就在这时,技术组的警员拿着一个证物袋快步走过来,袋子里是那张碎裂的屏幕经过简单处理、暂时点亮显示锁定界面的手机。
“周队,手机摔得太狠,数据恢复需要时间,但开机后能看到锁屏界面。”
技术警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上面……有个APP的推送通知图标,挺显眼。”
周凛接过证物袋,凑近灯光。
碎裂的屏幕上,除了时间和电量,一个设计简约、带着抽象波浪线条和船锚标志的APP图标赫然显示在通知栏——正是林晚之前提到过的“生命方舟”健康平台的LOGO。
通知标题只显示了一半:“生命方舟尊敬的志愿者张明先生,您的基础健康……志愿者?”
林晚也凑过来看,轻声念出。
周凛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个图标。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渗入衣领,却远不及心底骤然升起的那股寒意来得刺骨。
垃圾场的腐臭味、雨水的土腥气中,一丝若有似无、被雨水稀释到极致的、类似医院消毒水的清冽气味,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他的鼻尖,又瞬间被风雨卷走,快得像是幻觉。
他将手机还给技术警员,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仔细查这个APP,查他什么时候注册的,做了什么‘志愿者’项目,查清一切!”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雨丝连绵的夜空,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凝重。
张明额角那个狰狞的伤口,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变成了一只窥视着他们的、冰冷的暗瞳。
这雨夜里的弃尸案,绝不仅仅是一个醉汉的意外。
风裹挟着冷雨,卷过空旷的垃圾场,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回应着这片土地上刚刚被唤醒的、无声的警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