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强中学的图书馆坐落在教学楼群后方，是一栋独立的、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建筑。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和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温暖的光带，斜斜地洒在排列整齐的深色木质书架上，空气中浮动着旧书纸张特有的、略带尘埃的墨香。
这里是校园里为数不多的、能真正隔绝喧嚣的净土。
李浩是这里的常客。
他习惯在靠窗角落、被一排高大书架半包围着的那张长桌旁落座。
这个位置光线充足，又相对隐蔽，是他沉浸于题海或啃噬艰深理论的最佳据点。
此刻，他正深陷在一道关于量子隧穿效应的物理难题中，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公式，眉心微蹙，薄唇紧抿，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笔尖和跳跃的思维上。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带着点犹豫的脚步声停在了长桌的另一端。
李浩并未抬头，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书本和试卷往自己这边拢了拢，让出对面桌面的空间——这是一种常客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
对面的人轻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接着是书本放在桌面上的轻微磕碰，然后是拉开笔袋拉链的细碎声音。
李浩依旧沉浸在微观粒子的世界里。
然而，没过多久，一种奇特的、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声响开始顽强地钻进李浩专注的屏障。
嗒…嗒…嗒嗒…嗒…是笔尖轻轻点在纸面上的声音，带着一种不规则的、却又富有韵律的节奏。
它不像是在写字，更像是在……打着拍子？
李浩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停顿了一下。
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越过摊开的《量子力学导论》顶端，不动声色地扫向对面。
是萧舞。
她正埋头在一本摊开的厚重大部头——《敦煌壁画中的乐舞图典》里，旁边还摊着一个速写本。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看得极其专注，嘴唇无意识地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而她握着笔的右手，并没有在写字，而是悬在速写本上方，那支铅笔的笔尖正随着她脑子里某种无声的旋律，一下，又一下，轻轻点在本子上，发出那恼人（或者说，引人注意）的“嗒嗒”声。
李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紧了一分。
被打扰的不悦感再次升起，尤其是当他的思路正卡在一个关键节点上。
他试图重新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拉回薛定谔方程。
但那个“嗒嗒”声，像一只固执的小虫，总在他即将抓住灵感尾巴时，轻轻叮咬一下他的神经。
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下意识地去捕捉那节奏的规律。
它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停顿，有时连续轻点好几下，仿佛在描绘一段看不见的旋律线条。
就在李浩被这声音搅得有些心烦意乱，考虑要不要换个位置时——“唔……” 一声极低、极轻的、带着困惑和沮丧的哼唧声从对面传来。
李浩抬眼看去。
只见萧舞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马尾辫，把原本就不太规整的发型弄得更乱了。
她盯着书页上某一幅复杂的飞天舞姿图，眉头紧锁，小脸几乎要皱成一团，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
她似乎遇到了一个关于舞姿演变或文化背景的难题，卡住了。
她泄气般地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仰起头，望着图书馆高高的、装饰着石膏浮雕的天花板，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阳光正好照亮她修长的脖颈和微微滑落的校服领口下那枚小小的舞者徽章。
这个沮丧又有点孩子气的动作，让李浩想起了那天在走廊，她撞到自己后，也是类似的表情——懊恼又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
他心底那点被打扰的不快，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鬼使神差地，李浩的目光落在了她摊开的速写本上。
上面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舞者轮廓草图，旁边标注着一些词：“袖”、“带”、“力点”、“飘动感”。
而在她正困扰的那页图典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中国古代服饰简史》，翻到某一页关于唐代丝织品纹样的章节。
李浩的目光在《敦煌壁画中的乐舞图典》那幅复杂的飞天图、《中国古代服饰简史》的纹样图以及萧舞速写本上关于“飘动感”的标注之间来回扫了几遍。
一个模糊的关联点在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那是他作为理科生，对“力”和“运动轨迹”的本能首觉。
就在萧舞再次拿起笔，对着那幅图愁眉苦脸时，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持续许久的沉默，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只够对面听见：“试试看…忽略具体的肢体动作，先关注衣带和飘帛的线条走向。”
李浩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物理书上，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条流畅的抛物线，“动态的力，体现在静止线条的暗示里。
它们的弯曲弧度，末端上扬或下垂的角度，应该对应着舞者瞬间发力或卸力的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更准确的说法，然后补充道：“就像…物理里的运动轨迹图。”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舞猛地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溜圆，首首地看向李浩，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苦恼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她完全没料到这个看起来高冷疏离、全程埋头在“天书”里的学长，会突然开口，而且…说的内容似乎切中了她困惑的要害？
李浩说完，并没有看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解题过程中的一句自言自语。
他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草稿纸，只是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比刚才绷紧了些许。
几秒钟的静默后。
“啊！”
萧舞发出一声极轻的、恍然大悟般的低呼。
她猛地低头，再次看向书页上那幅飞天图，又飞快地对照了一下《服饰简史》上的纹样流动感描述，最后目光灼灼地落在自己速写本上那条关于“力点”的标注。
“线条…轨迹…发力点…”她喃喃自语，眼睛越来越亮，刚才的迷茫和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
她抓起铅笔，不再犹豫，开始在速写本上唰唰唰地画起来，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变得流畅而肯定。
这一次，她没有再“嗒嗒”地点笔打拍子。
但一种新的声音出现了——那是她沉浸在创作和理解中，无意识地从鼻腔里哼出的一段极其轻快、跳跃的小调旋律。
旋律很模糊，不成调，却充满了愉悦和灵感迸发的活力，像春日里解冻的小溪，叮叮咚咚，轻盈地流淌在安静的图书馆里。
这细微的哼歌声，比刚才的“嗒嗒”声更加清晰，也更加…生动。
李浩握着笔的手指，在草稿纸上那道未完成的量子隧穿公式上方，悬停住了。
他听着那不成调却充满生气的哼唱，目光落在纸上那条他刚才画出的、流畅的抛物线上。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些许，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墨香依旧，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依旧，但角落里这张长桌的氛围，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一种无声的、专注的共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奇异地产生了微弱的***。
李浩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笔尖落在了草稿纸上。
这一次，思路似乎顺畅了许多。
而对面传来的，是更加投入、更加欢快的铅笔摩擦声和那几乎听不见、却仿佛带着温度的哼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