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黎明前粘稠的黑暗里，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嗒，嗒，敲打着死寂。
李维（Li Wei）蜷在公交站台扭曲的广告牌后面，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脊背。
每一滴水的间隔，都长得足以让他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奔流声。
那部预付费手机被他捂在怀里，像一块逐渐失去温度的冰。
屏幕上，那条关于日本动向的快讯和彻底消失的信号格，是掐灭最后光亮的冰冷手指。
数字屏障不是概念，是实体——一堵无形的高墙，把他和过去熟知的一切彻底隔绝。
加州，这片科技与阳光之地，一夜之间成了信息黑洞，物理牢笼。
东方的天际刚透出一丝惨白，一阵新的噪音就撕破了晨曦。
不是爆炸，也不是枪声，是螺旋桨搅动空气的沉重轰鸣，由远及近，压迫着耳膜。
他猛地探出头。
三架涂装迥异的首升机几乎是贴着低矮的建筑群顶部掠过，巨大的噪音震得残破的玻璃窗嗡嗡作响。
两架是熟悉的国民警卫队墨绿色，但机身上新喷绘的徽章模糊难辨。
夹在它们中间的，是一架纯黑、没有任何标识的首升机，体型更显精悍，线条透着冰冷的工业感。
它们没有停留，径首向着西北方向——硅谷的核心区——疾驰而去。
征用。
这个词再次砸进李维的脑海，带着金属的腥气。
军方（不管是哪一方的军方）正在系统性地接管那里的一切：服务器农场、数据中心、科技公司的核心实验室。
算力、数据、AI模型……这些才是新时代的石油和弹药。
他工作的那个数据库，恐怕只是这场疯狂掠夺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
必须离开。
立刻。
他灌下最后一口冰冷的瓶装水，将包装纸塞回背包，压低帽檐，汇入渐渐出现的稀疏人流。
街道像被洗劫过的尸体，橱窗空洞，碎玻璃像凝固的泪滴洒满人行道。
人们行色匆匆，眼神躲闪，彼此警惕地保持着距离。
偶尔有车辆驶过，也都是速度飞快，车窗紧闭，像是害怕被街面的绝望沾染。
广播里，一个自称“加州合众政府临时应急频道”的电台，用单调重复的语调播放着公告，要求市民保持镇静，留在家中，遵守宵禁，并“警惕来自联邦非法武装分子的破坏与煽动”。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己经绷紧的神经上又拧了一圈。
他的目的地是圣何塞 Diridon 车站。
理论上，那里还有通往南方的铁路线，或许还没被完全切断。
那是他所能想到的、离开这片混乱核心地带的唯一希望。
越靠近车站，人流越密集，气氛也越诡异。
一种压抑的嗡嗡声笼罩着人群，混合着焦虑、恐惧和一种被煽动起来的、无名的愤怒。
车站广场上，临时架设的高音喇叭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激昂到近乎尖锐的声音开始咆哮“……他们偷走了我们的选票！
他们践踏了我们的宪法！
他们现在还想用枪炮让我们跪下，剥夺我们自由呼吸的权利！”
李维挤在人群边缘，抬头望去。
车站二楼的露台上，一个穿着合众政府蓝色臂章的男人正挥舞着手臂，他的影像被粗糙地投射在车站斑驳的外墙上，扭曲而巨大。
“但我们不会屈服！
加州不会屈服！
科技、创新、还有对自由的热爱，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们不是在分裂国家，我们是在拯救它的灵魂！
把那些窃国者、那些法西斯分子赶回他们的老巢去！”
人群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和怒吼，挥舞着临时发放的或自制的蓝色旗帜。
那声音具有可怕的感染力，像电流一样扫过，将个体的恐惧熔炼成集体的狂躁。
李维感到一阵窒息。
这和他昨晚经历的冰冷恐惧截然不同，却同样危险。
他只想低头穿过这片沸腾的海洋。
突然，一阵不和谐的骚动在另一边炸开。
“谎言！
都是谎言！”
一个嘶哑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道，“拜登才是叛国者！
你们才是分裂国家的罪人！”
一小撮人，挥舞着红色的旗帜或标语，试图冲击广场边缘的警戒线。
冲突瞬间爆发。
推搡、咒骂、拳头挥起。
维持秩序的合众政府安保人员粗暴地介入，警棍砸下，响起闷响和惨叫。
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疯狂向西周冲撞。
李维被一股巨大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去，背包被扯得变了形。
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孩被撞倒在地，尖叫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一个老人徒劳地试图护住怀里的塑料袋，却被挤得东倒西歪。
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更加亢奋，像是在给这场混乱加油助威。
李维拼命稳住重心，用胳膊肘格开挤压，像逆流而上的鱼，艰难地向车站建筑的侧面挪动。
他喘着粗气，终于挣脱了最疯狂的人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擂鼓般狂跳。
就在他以为暂时安全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车站大厅内部。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他看到里面的情况与外面的混乱截然不同。
没有旅客，只有军队。
穿着崭新合众政府军服的人员，正在接管车站的每一个关键入口。
他们的装备精良，行动有序。
更引人注目的是，几台显然是刚刚部署的、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服务器机柜和通讯终端，被安置在空旷的候车大厅中央，技术人员围着它们忙碌。
而在这些军人和设备旁边，赫然站着几个穿着休闲夹克或科技公司标识卫衣的人，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正与一名军官低声交谈着什么。
硅谷。
他们的触角，己经如此深地探入了这场“起义”的肌理。
一列火车，看起来像是临时加派的军列，沉闷地嘶鸣着，缓缓驶入站台。
荷枪实弹的士兵开始登车，但车厢里似乎也混杂着平民模样、但表情同样冷峻的人员，以及一些用油布遮盖、形状奇特的装备。
这不是撤离，这是输送。
将人员和资源，输送到需要它们的地方——也许是前线，也许是需要巩固控制的关键节点。
李维感到一股寒意。
他逃离的不仅仅是战火，更是一个巨大的、正在精密啮合起来的战争机器。
他个人的逃亡，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列沉默的、充满不祥气息的火车，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车站后方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铁路这条路，死了。
他必须另找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