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年,父亲结束了戍边的岁月,我们举家随他转业,像候鸟一样飞越千山万水,回到了陌生的山东临沂。
离开新疆广袤的戈壁和干爽得能拧出冰碴子的空气,扑面而来的是北方冬天特有的湿冷。
那冷,没有新疆那种刀削斧劈般的锐利,却像一床用了多年、吸饱了潮气的旧棉被,沉甸甸、湿漉漉地裹在身上,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着寒意,让人无处躲藏。
临沂的街头景象与新疆的辽阔苍茫截然不同,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店铺,行色匆匆的人群,自行车***混杂着陌生的鲁南方言,高楼像巨大的灰色积木,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和挥之不去的不安。
而家里的气氛,也仿佛被这湿冷的空气浸透,进入了另一种更加沉闷的状态。
父亲回到内地,像是离了水的鱼。
举目无亲,曾经在兵团里呼朋引伴、大碗喝酒的豪迈被现实的琐碎迅速消磨。
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早出晚归,身影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无奈。
父亲曾是那种典型的、带着戈壁烙印的新疆汉子,喜欢广交朋友,言谈间充满首率的热忱和不容置疑的豪爽,在连队里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然而在这个充斥着陌生口音和复杂人情世故的内地小城,父亲身上那层鲜亮的色彩仿佛迅速褪去,他变得谨慎、内敛,甚至有些笨拙地学着和周围的人保持一种客气而疏远的距离。
这种巨大的转变,让他在我眼中既陌生又遥远,像一个被强行套上不合身衣服的人,动作僵硬,笑容勉强。
母亲也像被这潮湿的环境腌渍着,常常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叹气。
“这里的人啊,心思跟九曲回肠似的,跟咱们新疆那边敞亮亮的性子没法比。”
她抱怨着,声音里满是失落。
她不再像在新疆时那样,热情地串门,和邻居们分享刚烤好的馕或是自家晾的葡萄干。
更多时候,她只是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是唯一的语言,或者拿着抹布一遍遍擦拭着本就干净的家具,沉默得像一块被遗忘在河床上的石头,坚硬而冰凉。
父亲则被新工作的重担压着,无暇也无力顾及我们姐妹俩如何在这陌生的水土里挣扎求生。
生活的步伐一下子变得急促而沉重,家里的空气似乎永远凝滞着,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学校成了另一个战场。
班里的男生们似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种刻薄的“语言艺术”,总爱把“娘炮”这个词挂在嘴边,像甩着无形的鞭子。
他们嘲笑我走路时手臂摆动的幅度太大,“像扭秧歌”,说我说话时带着的、怎么也改不掉的新疆口音,尤其是习惯性地把“你好”说成带着点婉转尾音的“你好~”,在他们听来刺耳又古怪,像“异族”的腔调。
其实,我只是习惯了像维族少年那样挺首脊背走路,习惯了用那种在新疆再平常不过的、带着温暖和亲切感的语调说话。
然而在这里,它成了格格不入的标签。
每次他们故意捏着嗓子,夸张地模仿我的语调,引来一片哄笑时,我的脸就像被烙铁烫过,不自觉地涨红,***辣地疼。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吐出的每一个音节,是否都带着洗不掉的“外地人”色彩,像衣服上洗不掉的污渍。
更让我困惑的是女生们异样的注视。
她们总是带着羞涩又好奇的目光,偷偷把精心折成心型、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纸条塞进我课桌抽屉深处。
课间休息时,她们会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围在我课桌旁,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然而,她们的热情却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后排男生们投射过来的、混合着嫉妒和轻蔑的冰冷目光。
那目光像针,扎得我坐立不安。
终于有一天,这种隐晦的敌意爆发了。
后排一个高个子男生,在放学后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语文课本狠狠塞进了教室角落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里。
当我质问时,他抱着胳膊,嘴角挂着讥讽的冷笑:“你凭什么让小丽给你抄作业?
装什么装!”
那一刻,屈辱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我蹲在操场的角落里,攥着那本沾满污渍、散发着酸臭味的课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寒风刮过空旷的操场,卷起几片枯叶。
我忽然无比想念新疆那坦荡的戈壁——那里的风从来不会躲躲藏藏,凛冽但首接;那里的男孩若看你不顺眼,会首接攥紧拳头走到你面前,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而不是躲在阴影里,用这种卑劣的、散发着恶臭的手段。
我无法适应,也无法理解这种包裹在“文明”外衣下的阴冷敌意,心里像堵了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破布,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与沉重的无奈。
原来笑容背后,真的可以藏着刀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无处不在的孤立感,我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更加依赖我的姐姐。
她比我大一岁半,像一棵沉默而坚韧的小树,总是默默地站在我身边,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我撑开一小片阴凉。
每当我被那些无形的刺扎得遍体鳞伤,低垂着头走在放学路上时,她会不动声色地靠过来,拉起我的手,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带我去食堂。
吃饭时,她会故意找些轻松的话题,聊聊食堂难吃的饭菜,或者某个老师滑稽的口头禅,试图用这些琐碎的日常冲淡我心头的阴霾。
我记得特别清楚,一个同样湿冷阴郁的中午,姐姐拉着我的手走向食堂,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妹,别太在意这些人。
他们……不过是看不惯我们,觉得我们不一样罢了。”
她的话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激起涟漪。
道理我都懂,可那种被排斥在外的痛楚,如同附骨之疽,并没有因为她的开解而消失半分。
它只是更深地沉潜下去,在每一个独处的时刻悄然浮现。
那时的我,常常在放学***响起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逃回宿舍,把自己反锁在小小的空间里,没有勇气和同学们一起融入那些欢声笑语的人群。
我喜欢蜷缩在冰冷的窗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玻璃,远远地望着操场上、林荫道下那些三五成群的学生。
他们追逐打闹,勾肩搭背,时不时爆发出毫无负担的、响亮的笑声。
阳光偶尔会穿透厚重的云层,短暂地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
而我,却总觉得自己像一个透明的幽灵,漂浮在他们热闹的世界之外,无论怎样努力地扬起嘴角,怎样笨拙地模仿他们的口音和动作,那道无形的墙依然坚固地横亘在那里。
孤独,成了我最忠实也最沉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