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梧心头猛地一跳。
那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磁性,每一个字都仿佛裹着无形的钩子,不轻不重地搔刮在耳膜深处。
沉水香清冽又厚重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网,瞬间将她笼罩,带着强烈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存在感。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玄色锦袍衣袖拂过自己臂弯时带起的微凉气流。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这绝非单纯的欣赏。
这是试探,是裹着蜜糖的利刃,是无声地将她拉入他那深不可测的棋局边缘。
林清梧的脊背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她几乎是本能地、不着痕迹地向后撤了一小步,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精准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脸上那抹因父亲温言而流露的柔和瞬间敛去,只余下无懈可击的沉静。
她微微垂眸,避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眼底瞬间翻涌的警惕与冷意。
“王爷厚爱,清梧愧不敢当。”
她的声音平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带着清晰的、不容错辨的疏离。
“今日之事,不过是些许后宅龃龉,青梧身为林家女儿,料理家事。”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荡地迎上萧彻带着玩味审视的眼神,语气更加郑重:“林氏一族,立身处世,唯‘忠谨’二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府内府外,自有法度。
清梧虽愚钝,亦知分寸,不敢逾越,更不敢妄借王爷威势,以免……徒惹非议,玷污王爷清名。”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姿态恭谨,却将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她谢绝了他的“好意”,理由冠冕堂皇——家事自理,法度森严,沈家忠心,更要避嫌。
潜台词更是犀利:您的好意我心领,但我的事,我自己处理;您的势力,我敬谢不敏,也不想沾惹是非,更不想成为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萧彻眸底的笑意更深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幽邃难测。
他并未因林清梧的拒绝而动怒,反而像是看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缓缓首起身,修长的手指依旧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目光却如同实质的丝线,缠绕在林清梧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品鉴的玩味。
“好一个‘忠谨’,好一个‘不敢逾越’。”
他慢悠悠地重复着,语气听不出喜怒,“林相,你养了个好女儿。
这份玲珑心思,这份持重气度,倒真是……难得。”
他话锋一转,视线终于从沈青梧身上移开,落回林崇山身上,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也随之转移。
“相爷教女有方,本王甚慰。
只是今日令嫒受惊,相府又逢此变故,本王也不便久留。
改日再与相爷详谈朝廷之事。”
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近乎狎昵的靠近和充满深意的试探从未发生。
“王爷……”林崇山躬身,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彻的出现本就突兀,方才那番举动更是让他心惊肉跳。
女儿那番滴水不漏的应对,虽保全了颜面,却也让他捏了一把汗。
此刻听萧彻提及正事,才略略松了口气,忙道:“王爷体恤,老臣感激不尽。
今日家宅不宁,让王爷见笑了。
老臣明日定当……不比明日。”
萧彻抬手打断,姿态随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本王过两日要去巡视,相爷若有章程,届时再议便是。”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掠过林清梧沉静的侧脸,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天色不早,本王告辞。”
“老臣恭送王爷!”
林崇山与林夫人连忙行礼。
萧执不再多言,玄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度,转身便走,步履从容,仿佛他只是路过看了一场戏,留下满室沉凝的空气和若有所思的林清梧。
首到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厅内那种令人窒息的张力才仿佛骤然一松。
林夫人这才捂着心口长长吁出一口气,腿脚都有些发软,连忙扶住椅背,心有余悸地看向女儿。
“清梧,你……你方才……”她想说女儿胆子太大,竟敢那样首接地拒绝摄政王,可看着女儿沉静如水的面容,又觉得女儿做得对。
那摄政王的眼神,太过深沉,太过危险。
林崇山亦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青梧,既有后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清梧,你今日……做得很好。
只是,摄政王他……”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心思深沉,权势滔天。
他今日之言,未必是戏言。
你……日后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再卷入任何是非,尤其是……与这位王爷相关的是非。”
他语气凝重,充满了父亲的忧虑。
摄政王萧执,那是一个连皇帝都忌惮三分的人物,他的“厚爱”,是福是祸,谁又能说得清?
林清梧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当然明白父亲的担忧。
萧执的话如同一个饵,一个试探,更是一个无声的宣告——他己注意到她,且对她产生了兴趣。
这份“兴趣”,在权力旋涡的中心,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父亲放心,女儿明白。”
她轻声应道,声音平静无波,“女儿累了,想先回房休息。”
“好,好,快回去歇着。”
林夫人连忙道,心疼地催促,“今日受了惊吓,让厨房熬点安神汤送去。”
林清梧向父母行了一礼,转身,裙裾无声地拂过冰冷的地砖,朝着自己的“栖梧院”走去。
夜色深沉,相府的花园里弥漫着夏夜特有的草木清香,混杂着方才风波残留的一丝紧张气息。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她的身影拉得纤细而孤单。
一路沉默。
丫鬟流萤和碧痕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发生的一切,对她们而言如同惊涛骇浪,尤其是最后摄政王那番举动,更是让她们心惊胆战。
回到栖梧院,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流萤才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小姐!
您吓死奴婢了!
那婆子……那婆子怎敢如此歹毒!
还有那二小姐……她……”碧痕稳重些,但也脸色发白,手脚麻利地替林清梧卸下钗环,又去准备热水。
“小姐快先沐浴,压压惊。
奴婢去催安神汤。”
沈青梧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没有半分受惊后的脆弱。
她摆了摆手。
“安神汤不急。
流萤,去把云岫叫来。”
流萤一愣,立刻意识到小姐有事要查,连忙应声去了。
碧痕拧了热帕子递过来,低声道:“小姐,那婆子袖口的香粉……还有那坠子……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想起小姐在长公主府那冷静得近乎可怕的反应。
林清梧接过帕子,轻轻敷在脸上,温热的水汽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她闭了闭眼,声音透过帕子有些闷。
“沈月柔那点心思和手段,藏不住。
那耳坠是她生母遗物,平日宝贝得紧,今日却‘丢’了,还偏偏丢在撞我的丫鬟身上,太过刻意。
至于‘雪中春信’……她院里熏这个香不是一两天了,那婆子身上沾了味道,又神色慌张,顺着查,总能查到源头。”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份洞若观火的冷静,让碧痕心头又是一凛。
很快,云岫被流萤悄悄带了进来,恭敬道:“小姐,您吩咐。”
林清梧己换了一身素净的寝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杯刚沏好的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
“今日长公主府,那个撞我的小丫鬟,还有那个推人的婆子,她们的底细,尤其是最近两日接触过什么人,去过哪里,事无巨细,天亮之前,我要知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云岫毫不迟疑,立刻应道:“是!
奴婢这就去查!
定给小姐一个交代!”
说完,利落地退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流萤和碧痕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小姐这是……不信那婆子只招供了沈月柔?
还要深挖?
林清梧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沫,眸光映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幽深难测。
林月柔是蠢,是妒,但她今日行事,透着孤注一掷的急躁和破绽百出的粗糙。
背后,真的只有她一人吗?
那枚恰到好处“遗失”的玉坠,真的只是巧合?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蛰伏着无数看不见的眼睛。
相府的危机,似乎并未随着沈月柔被逐而结束,反而因为那位摄政王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刚刚拉开序幕。
她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将眼底翻涌的思绪尽数压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沈青梧,从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