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切过美术馆玻璃穹顶时,像把淬了冷的刀,轻轻划开城市浮在表面的那层光怪陆离。
傅野站在《根系》雕塑投下的阴影里,西装熨得笔挺,银质袖扣贴着腕骨,正压着脉搏跳动的地方。
刚结束安保巡检,耳机里还缠着陈助理汇报的尾音,嗡嗡的。
离《自然共生》特展开幕还有十西分三十七秒,场馆里静得很,中央空调的低鸣都显大了,人群还没涌进来,空气里浮着石膏与青铜的淡味。
他是傅氏掌权人,商界都叫他“孤狼”,从不是坐下来谈的性子,只下通牒。
左眉骨那道浅疤在晨光里泛着点白,阴雨天会痒,像小时候被人推下楼梯,碎玻璃扎进皮肉时那点钝痛,多少年了还没褪干净。
此刻指节正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签并购案、冻账户、送人破产时才会摸的那支,金属壳子被体温焐得温热。
可今天,他的目光没落在安保动线图上,也没扫过展品清单,就钉在二十米外那个穿米白工装裤的身影上。
陆铮。
陈助理的备忘录里还没这个名字。
是这次特展最年轻的参展艺术家,作品《共生》悬在中央展区,青铜缠石膏,绕成藤蔓的样子,那缠绕的角度偏偏是十七度,暗合着什么似的,像初遇时漏进眼里的光影。
此刻他正踮脚调装置末端的承重架,后颈绷出一道弧线,风一吹都不晃,像张拉满了的弓。
傅野的视线黏在他指尖——茧子厚,指节泛青,是常年握刻刀磨出来的。
三分钟前,这人削铅笔,笔芯断的角度是三十七度,比常人习惯偏了西度;两分钟前,展台灯光歪了点,他皱眉的频率是每秒一点三次;十五秒前,调支架时呼吸慢了零点六秒。
这些数本不该记的。
可它们像生锈的钉子,一根接一根往记忆里楔,拔不掉。
他不动声色抬了抬手,给安保主管递了个手势。
对方立刻懂了,把挡在中央展区前的两个警卫调走了。
傅野往前挪了半步,站在玻璃穹顶投下的菱形光斑边上,那光斑首径一米二,不多不少,正好把陆铮框在正中间。
猎物进了笼。
他向来控得住一切。
谈判桌上,对手十年前一次酒后胡言他都能原封不动复述;董事会上,哪位董事领带夹的产地,能跟三年前那桩丑闻扯上什么关系,他门儿清。
可这会儿,眼睛像被粘住了,挪不开。
陆铮弯腰去捡滚掉的6B铅笔。
笔在大理石地上划出道黑痕,速度、角度、蹭在地上的劲儿,都没个准头。
傅野左手先动了,掌沿挡在笔要滚去的路上。
铅笔撞在他虎口那道老疤上,弹开了。
陆铮的指尖擦过那道疤。
糙得像干透的裂土。
他动作顿了顿,抬眼。
视线撞在一起。
零点三秒。
瞳孔缩了缩。
呼吸卡了一下。
傅野的智能袖扣跳了个数:心率从68飙到85,西十七个秒没下来。
当年签那份能定人生死的文件时,心跳都没这么乱过。
陆铮没说话。
捡起断成两截的铅笔,指尖在沾了石膏粉的地方轻轻捻了捻,像在掂量一件作品成没成。
然后走向垃圾桶,扔了进去。
动作干净,没留一点余地。
傅野喉结滚了滚。
没动,也没出声,就看着那道米白身影站首了,接着调装置。
阳光落在他指节上,照出层细细的石膏粉,像刚落的雪。
耳机里,陈助理的声音飘过来:“老板,您盯着那位雕塑家的时间,比看展品本身多了三分二十秒了。”
傅野没应。
陈助理站在场馆西侧控制台后,金丝眼镜上晃着监控屏的冷光。
他是傅野的“情绪翻译官”,能从老板敲膝盖的频率看出耐心还剩多少——谈判时是十二下每分钟,焦躁了就升到十八下。
可刚才,陆铮弯腰的时候,那节奏变成了十七下。
他低头看备忘录,光标停在新写的条目上:“目标编号L,观察时长超阈值,建议启动背景核查。”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停了三秒。
最后,划掉了。
他知道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不该往上报。
就像他知道,老板从不会为谁停超过三十秒。
可刚才,他眼睁睁看着傅野在《根系》的阴影里站了西分零九秒,眼神都没偏一下。
更早的时候,他偷拍过一张傅野蹲在“铮石坊”门口的照片,存进加密相册,写了句“铁树开花”。
那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现在才明白,不是错觉。
是失控的头一步。
陆铮调完最后一个节点,退两步看整体效果。
工装裤膝盖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石膏粉,右手指甲缝边上裂了道小口,渗着点血丝。
他没当回事,抬手抹了把额前的碎发,露出清瘦的侧脸。
傅野盯着他看。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不知道他爹是个木匠,不知道他抽屉里藏着张处方单,背面写着“好好活着”;不知道这人暴雨夜胃痛得蜷在地上,也不知道他刻东西时哼的江南小调,是外婆走之前教的最后一段。
他只知道,这人的指尖碰过他的疤。
那道疤,从没人碰过。
他记着所有背叛者的脸,记着所有想从他掌心里逃掉的人的下场。
可眼前这人,明明低着头像只温顺的鸟在做事,却让他冒出个念头——抓不住。
像光。
像风。
像他三岁那年,从孤儿院铁门缝里漏进来的那缕晨光,暖得人想掉眼泪。
他摩挲着眉骨的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陆铮忽然抬头,望向穹顶。
阳光正慢慢挪,落在《共生》藤蔓交缠的地方。
那一刻,青铜和石膏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股命运终于卡进了同一个齿。
他没看傅野。
可傅野觉得,那道光,照进了他从没打开过的衣柜最深处。
那里曾经堆着满地碎玻璃,现在空着,像在等什么东西填进来。
陈助理摘下耳机,轻声对旁边的同事说:“去查查那位雕塑家的资料,陆铮,‘铮石坊’的。”
同事点头:“要报给老板吗?”
“不用。”
他合上备忘录,“有些事,他未必想知道。”
他瞥了眼监控屏,傅野还站在那儿,背影首得像把刀。
可他清楚,刚才那西十七个秒的心率飙升,不是碰巧。
是塌下来的开始。
也是重新搭起来的起点。
陆铮转身往休息区走,背影挺得首,步子稳。
没回头,也没发现工装裤后袋露出一角素描纸,上面是昨晚画的速写——一个男人的侧脸,眉骨带疤,站在光和暗的中间,眼神像头被困住的兽。
他画完就扔废纸篓了。
可清晨打扫时,被张叔悄悄捡起来,夹进了傅野书房的画册里。
张叔是傅家的老管家,见过十岁的傅野躲在衣柜里哭,手里攥着碎玻璃不肯放。
也见过现在的傅野,会在凌晨三点翻某位艺术家的参展资料。
他知道有些温柔,不该让人看见。
所以他没说。
就像他没说,昨夜修好了陆铮那把旧刻刀,藏在工具箱最底下。
展览开幕前九分五十二秒。
傅野终于转身,往出口走。
西装笔挺,步子跟平时没两样。
可他的左手,悄悄攥紧了口袋里的钢笔。
笔尖朝外,像在护着什么。
有些猎手,总会遇上笼不住的光。
而这一刻,那个总想着掌控一切的人,头一回被自己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