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出生之后,家里突然转运。父亲沉敦的茶庄被贵人选中,起死回生。兄长沉赞科举中榜。
只有我,沉宛,依然体弱多病,样貌平平。他们都说妹妹沉娇是天降福星。而我,
是个扫把星。后来,我被故意丢弃在闹市,被姨母林萍收养。从那天起,父亲的贵人***,
他的茶庄也被查抄。兄长因徇私敛财被下了大狱。姨母家倒反而日子好了起来,
姨父姜山博上任了杭城知州。原来我才是那个有福之女。有福之女,不留无福之家。
1.我妹沉娇出生时,我十岁。母亲林悦在内室里叫得像一只要被宰的猪,声音尖利,
划破了整个沉宅的宁静。父亲沉敦在门外转圈,那圈子画得比院里的磨盘还圆,
脚底板估计都要磨出火星子了。我端着一盏茶,小碎步挪过去。想让他润润嗓子,
别把自己给急死过去。“滚!”他看都没看,焦躁地一把将我挥开。滚烫的茶水浇了我一手。
红了一大片,火烧火燎地疼。他眼皮都没掀一下,只不耐烦地挥着手,像赶一只苍蝇。
“你这扫把星,滚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别在这儿晦气到你娘!”扫把星。呵。我不太懂,
但我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大抵是我从出生就汤药不离口,家里给我求医问药花光了积蓄。
连带着父亲的茶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这口黑锅,不偏不倚,正好扣在我头上。
说我带了晦气,把这个家搞得乌烟瘴气。我灰溜溜地缩回头,准备滚。路过兄长沉赞的房间,
我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位未来的状元郎。兄长要科举了,
全家上下都把他当菩萨供着。有一次他读书误了饭点,母亲便支使我去送饭。结果呢?
兄长一见是我,脸拉得比驴还长。他连人带饭盒把我一起推了出去,那力道,
恨不得把我直接发射回娘胎里重造。“能不能别让这个傻子进我院子?
把傻气传过来耽误了我科举怎么办!”他吼得中气十足。从那天起,
我再没敢往他院子门口凑,见着都得绕着墙根走。这个家,好像哪儿都没有我的位置。
我只好躲进祠堂。这地方清净,没人骂我。在祠堂里,隔着老远,
我还能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叫声。我学着母亲平日里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
对着一排排冰冷的牌位,双手合十,磕头。心里默念。希望父亲的茶庄生意兴隆,
钱多得花不完。希望兄长科举高中,光宗耀祖。希望母亲平安生下妹妹,别再叫了,
听着怪累的。希望我的家,能好起来。“你这个傻子又在干嘛?
”一个嘲弄的声音从背后砸过来。我吓得一哆嗦,整个人缩成一团。是兄长。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双臂抱在胸前,一脸看猴戏的表情。“在、在向祖宗们许愿。
”我小声回答,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你许愿?”他嗤笑一声,
那声音跟刀子刮过瓷盘一样难听。“许愿妹妹出生了,还能留你在家里有口饭吃?你配吗?
”他大步上前,从香筒里抽出三炷香,在烛火上点了。对着牌位拜了三拜,将香***香炉里。
香灰飘下来,落在他华贵的衣袍上,他拂了拂,动作优雅。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里全是嫌恶。“你个丫头片子许愿管什么用?只有男丁才配向列祖列宗进香,懂吗?
蠢货。”他像拎小鸡仔一样,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毫不费力地把我拎起来。然后,随手一丢。
我就被丢出了祠堂。***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膝盖也磕破了,
血一下子就浸湿了裤子那层薄薄的布料。兄长看见血,脸上的嫌恶更浓了。
他非但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又上前来,用力把我推得更远了些。“身上沾了血,脏死了!
快离祠堂远点!晦气东西!”我一瘸一拐地往我那个小破院子走。头垂得快要埋进胸口里。
冷不丁撞上一个人。那人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皂角香。“哎哟。”她轻呼一声,连忙半蹲下来,
一双温柔的手扶住了我,免得我再次摔倒。我抬起头。是姨母,林萍。她是母亲的亲妹妹。
姨父姜山博是个落魄书生,父亲帮他在城里的丝绸铺子找了份抄抄写写的活计。
姨母心存感激,特意来照顾待产的母亲。她性子温和,是这个家里,唯一会对我笑的人。
“怎么流血了?是不是摔着了?来,姨母帮你擦药。”她眼里的心疼不是装的。
她一把将我抱起来,那怀抱,比我那张破木床暖和多了。她想带我去前厅。就在这时。
母亲那痛苦的嚎叫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响亮得能掀翻屋顶的婴孩啼哭,划破长空。
“哎呀,是你妹妹出生了。”姨母温柔地在我耳边说,但脚下的步子并没停。“阿萍!
你跑哪儿去?”父亲从内室冲了出来,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他直冲到姨母跟前,
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笑容瞬间凝固,变成了***裸的厌恶。他一把将我从姨母怀里拽下来,
粗暴地扔在地上。“这个时候你抱这个扫把星干什么?晦气!”他看也不看我,
把一个空水盆塞进姨母手里,拉着她就往内室走。“悦儿生了!稳婆这就要走了,
你快去打盆温水进去伺候着!”姨母一脸为难,看看我,又看看父亲不容置喙的脸色。
她没办法,只好听话地去了小厨房。我跟在姨母身后,也溜进了母亲的房间。一进去,
就看见兄长正抱着一个粉色的襁褓。他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春风和煦的笑容。
逗弄婴儿的手指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似的。“妹妹可真漂亮啊,母亲,
这才像您的女儿呢。”他的声音,甜得发腻。“看娇娇这眼睛,又大又圆,一看就机灵。
皮肤也白,像你母亲。”父亲也凑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母亲虚弱地半躺在榻上,
惨白的脸上也挂着欣慰的笑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仿佛一幅完美的画卷。而我,
就是画卷上多余的一抹污渍。她的余光瞥到了站在门口的我。“那个扫把星怎么也进来了?
滚出去!”她突然冲我吼道,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气。“看见你这张皱巴巴的脸就烦!
”姨母看不下去,一边帮母亲擦汗,一边陪着笑脸打圆场。“姐姐,宛儿还小呢,
过几年长开了,肯定也像你一样好看。”“过几年?还要过几年?”母亲一把甩开姨母的手,
抓起床边的湿帕子就朝我扔了过来。帕子砸在我脸上,湿漉漉的,带着一股汗味。
“真是个赔钱货!长成这样,过几年要是连门像样的亲事都说不上,
难道还要在家里吃白饭不成!”姨母讪讪地闭了嘴。她知道她姐姐的脾气,骄纵惯了。
更何况,自己家还承着沉家的人情。她只能扭过头,用一种同情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躲回我那个只有一张旧木床和一张破桌子的小院子。心里想着,
只要我乖乖躲远点,不惹他们生气,总归是有一口剩饭吃的吧。妹妹满月那天,
父亲那半死不活的茶庄,迎来了一位贵客。据说是从京城来的,
替皇帝南巡探路的一位大太监。这位公公一眼就看上了父亲茶庄临江的好位置。
又听说这茶庄是传了三四代的百年老店,更是龙心大悦。当即拍板,由朝廷出资万两白银,
要将茶庄重新修缮,搭建戏台,临江的后门也要修个码头,直通画舫,以供圣上出巡时赏玩。
“夫人!那老道士算得真准!咱们娇娇,可真是天降福星啊!”父亲那天回来,人还没进门,
声音先进来了。午膳时,他对着母亲,唾沫横飞地比划着。“皇帝能亲临咱们茶庄,
这以后的生意,那还得了?要是到时候能求得一个皇上亲笔题字,乖乖,
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母亲自然也是高兴得不行,抱着怀里的沉娇,亲了又亲。
“这孩子才刚满月,就给家里带来这么大的福气。定是和那老道说的一样,是天降福星。
不像那个宛丫头,天生就是个扫把星!”我正帮着姨母端茶送水,听到这话,
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被母亲看到,又免不了一顿臭骂。
坐在一旁用膳的兄长也放下碗筷,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妹妹***的小手。
他笑着说:“我的好福星妹妹,也保佑兄长这次科举,一举中榜啊。”姨母在一旁陪着笑脸,
给妹妹喂米粥。“少爷文采斐然,定能高中。”兄长闻言,本是得意一笑。可一转头,
瞧见低头缩在旁边的我,顿时觉得晦气。他嫌恶地挥了挥手。“不是让你别来内院吗?
扫把星,滚去厨房吃饭!”可能真是头顶有福星照着吧。父亲的茶庄,真的起死回生了。
皇帝南巡时,果真在茶庄白日品茶听戏,入夜便从后门码头上画舫,泛舟江上。龙颜大悦。
临行前,大笔一挥,亲笔提了四个大字:“茶禅一味”。这下可了不得了。
这块金字招牌一挂出去,茶庄立刻成了整个杭城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文人墨客来附庸风雅,
达官显贵来彰显身份。日日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父亲凭着这个茶庄,
一跃成了杭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富商。兄长科举放榜那天,正好是妹妹的百日宴。双喜临门。
父亲在杭城商界春风得意,兄长也在乡试中考了个不错的名次。这百日宴,自然要大办特办。
地点选在杭城最贵的“醉仙楼”,包了整整一层。那天,贵客云集,高朋满座。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或者说,我以前从不被允许在人前露面。今天是个例外。
倒不是父母突然良心发现。而是他们需要一个免费的丫鬟,来照顾主角——他们的宝贝福星,
沉娇。父母和兄长忙着在酒席间觥筹交错,应酬各路宾客。
我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妹妹的宝宝椅旁边,小心翼翼地喂她吃特制的肉糜粥。
沉娇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像两颗黑葡萄。她好奇地看着周围热闹的人群,
小脑袋晃来晃去。圆润的脸蛋白里透着粉,小肉手挥舞着。身上穿着新做的绯红色绣花小袄,
脖子上挂着个沉甸甸的金锁。确实可爱得像个年画娃娃。前来主桌敬酒的宾客,
无一不夸赞沉娇的乖巧漂亮。他们会伸出手,轻轻捏捏她的小脸蛋,逗得她咯咯直笑。而我,
就木桩子一样杵在旁边,手里端着个粥碗。偶尔有宾客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便立刻局促地低下头。我低头躲避那些探究的目光时,
看到了自己脚上那双明显大一圈的缎子花鞋。是出门前,母亲嫌我自己的鞋太破,丢人,
把她的一双旧鞋扔给了我。也许是想鞋子的事情太出神了。喂妹妹肉粥的时候,手一抖,
一小勺热粥,不偏不倚地烫在了她的嘴唇上。沉娇愣了一下。然后,瘪瘪嘴,“哇”地一声,
哭声震天响。“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母亲一个箭步冲过来,满脸焦急,一把将我推开。
她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又是哄又是拍。“照顾个妹妹都照顾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我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惊慌失措,眼泪先于思考,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晦气死了!”父亲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挂不住,
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半边脸***辣地疼。
“滚去小厨房待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我还没反应过来。兄长已经一把拽起我的胳膊,
半拖半拽地把我拉离了宴会厅。他推推搡搡,像扔一块抹布一样,
把我丢进了小厨房的角落里。“就说不该让你出来!真是个天生的扫把星,只会给家里丢人!
”我缩在厨房的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厨房里的帮工们不认识我,
只当是哪家不懂事的小丫鬟,谁也不敢上前来管。不知道哭了多久。厨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前厅宴会的喧闹声也慢慢平息了。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擦黑。心里一阵害怕。
我忙不迭地爬起来,往前厅跑去。脚上的鞋子实在太大。“啪叽”一下,
我被自己绊了个结结实实的大跟头。我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忍着眼泪,想赶紧爬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前厅里,父亲和母亲的交谈声。“别管那个晦气东西了,就当她丢了算。
”是父亲冷冰冰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也好。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她。
今天宴会上,那些人都当她是娇娇的婢女。丢了就丢了吧,省得留在家里,
坏了娇娇的福星气运。”母亲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锥,扎得我心里发冷。我怕了。
我唯恐自己真的被丢下。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前厅,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父亲,
母亲,我们……是要回家了吗?”一瞬间,他俩的脸色变得铁青。那眼神,
像是要活活吞了我。“宛宛。”兄长突然从我身后冒了出来。
他今天难得地没有对我横眉竖眼,声音甚至称得上温和。他半蹲下来,
轻柔地拍打着我衣服上的灰尘。“难得出来一趟,兄长带你去夜市上逛逛,好不好?
”我愣住了。看着他脸上那温和善良的笑容。感受着他温热的大手,
牵住我那长满薄茧的小手。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又涌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
这么温柔地对我。“傻丫头,哭什么。”他用袖子帮我擦了擦眼泪,动作说不出的宽和。
他回头对父母点了点头,然后牵着我,走出了酒楼。“兄长去夜市给你买糖葫芦吃。
”兄长真的给我买了糖葫芦。我第一次吃。酸溜溜的山楂,裹着一层甜脆的糖衣。
和我每天吃的那些发酸的剩饭相比,这简直就是山珍海味。我吃得满脸都沾上了糖碎。
兄长看着我,笑了笑。“宛宛,你站在这儿别动,兄长去给你买个小扇子。”我点点头,
乖乖地站在原地。直到我把一整根糖葫芦都舔得干干净净。直到一轮圆月升到了头顶。
直到夜市上的人群渐渐稀少。兄长,也还没有回来。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微凉的夜风吹过我满是泪痕的脸颊。我知道了。我这个扫把星,是真的被丢掉了。
2.“宛宛?是宛宛吗?”我猛地转身。不远处,一个女人推着一辆装满香包的小木车。
她看清是我,扔下车就朝我跑了过来。她跪在地上,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温暖的皂角香味。透过朦胧的泪眼,我才确认,是姨母。
姨母把我抱上她的小木车,推着我回家。是回沉家。她敲了很久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母亲林悦从门缝里探出头,看见瑟瑟发抖的我,脸一沉,
立马就要关门。“别带她回来了!看见她就晦气!你喜欢,你就带走养!”她的声音,
隔着门板都那么刺耳。姨母一只手抵住门,脸上有些尴尬,讪讪地笑着。“姐姐,
我在夜市上看见宛宛一个人站在那儿,是不是孩子淘气,自己跑出来玩了?
别跟小孩子置气呀。”“我没跟她置气!”母亲的声音尖利起来。“妹妹,反正你也没孩子,
这孩子我送你了。你带回去养着,还能给你养老送终。”“虽说是个扫把星,再养几年,
姿色好点也能卖个好价钱呢。”兄长沉赞那轻飘飘的调侃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我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卖个好价钱”是什么意思。可这句话,显然彻底激怒了姨母。
“沉赞!你这是读书人该说出来的话吗?!你们一家子到底是不是人啊?
”姨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不过就是歪打正着赚了两个臭钱,
瞎猫撞上死耗子科举中了个举人,就六亲不认,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我呸!
”“林萍你瞎嚷嚷什么!沉宛就是个扫把星!白云观的老道士都给算出来了!
我就是不要她了,怎么着?!她留在家里,只会把我们家的福气全都克光!
”母亲被骂得急了,一把推开门冲了出来,指着姨母的鼻子破口大骂。
她怀里还抱着妹妹沉娇。沉娇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天真又困惑地望着我和姨母。“我呸!
林悦你也配当娘!也配当人!”平时总是温顺和善的姨母,今天像一只被惹怒的斗鸡。
她把我牢牢护在身后,跟母亲对骂。“宛宛我带走了!以后她就跟着我们家姓姜!
你们这家人,早晚遭报应!”姨母带我回家了。是回她和姨父的家。
她把哭累了的我重新抱到小木车上,一步一步,推着我。从富丽堂皇的城南,
走到了破败拥挤的城北。我趴在小木车上,闻着车上挂着的那些花草香包的味道,
混着微凉的晚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我再醒过来,已经快到姨母家门口了。
姨父姜山博正站在门口张望,昏黄的灯笼光拉长了他清瘦的影子。看到姨母的身影,
他快步跑过来,伸手帮忙推车。“今日怎么这么晚?累不累?”他声音温润,
殷勤地接过车把。他看见姨母神色不对,目光往我身上一瞥,这才发现缩在车子角落里,
睡得一脸泪痕的我。“这是……宛宛……?怎么……”姨母压低了声音,
将今晚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遍。姨父越听,脸色越是难看。
他原本温和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握着车把的手,指节都捏得发白。
他几次张嘴想骂些什么,但似乎又被读书人那点矜持给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
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俯下身,用那双虽然瘦削但很稳的手臂,
将我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他的怀抱,不像父亲那样敷衍,也不像兄长那样嫌恶。
是真真切切的,温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叹息和怜惜。
“萍儿说得对,是他们不配为人父母,不配为人兄长。”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你没有错,宛宛。”从此,我便留下了。我的名字,也改成了“姜宛”。
其实我并不太识字。小时候偶尔在窗外偷看兄长读书,才偷偷学了那么几个。
可姨父会写很多字,他的字,写得比兄长那被先生夸赞的,还要漂亮。他会手把手地,
一笔一划教我写自己的新名字。“姜、宛。”白天空闲的时候,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
一句一句教我读他那些宝贝似的诗书集册。他说,女孩子也该读书,读书明理,心胸才开阔。
晚上,我陪着姨母去夜市卖她做的香包。她说,前几年她生了场大病,姨父为了给她求医,
错过了上一届的会试。如今她身体好了,也要全力支持姨父继续考。她说,
姨父过几天要去考的会试,比兄长那个乡试,还要高一级。若是能金榜题名,
便可以得个一官半职,家里的日子,也能真正好起来了。我双手合十,
对着天上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偷偷许愿。希望姨父金榜题名。姨母看见了,
呵呵地笑起来,伸手抚摸我的头顶。“宛宛真是个乖孩子。姨母相信,
你一定能保佑你姨父的。”会试结束后的半个多月里,日子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姨父依旧是白日去城里的丝绸店做些抄写出纳的零工。晚上回来,要么陪我和姨母去夜市,
要么就在灯下读书,偶尔还会给我们做点宵夜。而我,白天总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
朝巷子外张望。盼着能有报喜的官差,敲响我们家的门。每当这时,
姨母总是宽和地笑着安抚我,然后给我安排些缝制香包的活计,让我别干等着。这日,
姨父前脚刚出门去了丝绸店。后脚,巷子口就传来一阵喧哗。十几个穿着官服的“大人”,
抬着好几个红漆木箱,浩浩荡荡地进了我们这条破旧的巷子,最后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请问,姜山博,姜先生可是在家?”为首那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朗声问道,声音洪亮。
姨母从厨房里出来,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渍,边迎了上去。“是,是姜家。
”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然后快步走过来,伸手牵住了我。“我家夫君刚出门去了,
不知诸位贵客寻他,有何贵干?”我能感觉到,姨母牵着我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
手心里全是汗。她既紧张,又兴奋,眼睛里闪着光。“恭喜姜夫人!贺喜姜小姐!
”山羊胡男人满脸喜色,从身后的小吏手里接过一份大红的喜报,高高举起。“会试放榜,
姜山博先生,金榜题名,高中了!”姨父,真的金榜题名了!
直到那些前来道贺的官差大人都离开了,姨母才如释重负一般,半蹲下来,
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太好了……山博他高中了……他终于高中了……”她喜极而泣,
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她捧着我的脸,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好宛宛,
你真是姨母的好福星!”“福星”。真好。我喜欢这个称呼。当晚,姨母奢侈地买了酒,
还割了半斤肉,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姨父回来时,看着满桌的菜,还有些发愣。
听姨母说完,他激动得眼圈都红了。他先把一只油光锃亮的鸡腿扯下来,放进姨母碗里。
又把另一只,放进了我的碗里。“萍儿,多谢你这几年不离不弃,支持我科举。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看着我,笑得格外开怀。“还有宛宛,我的福星乖囡,
多吃点!看你瘦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挤在这间不算大的屋子里。
我啃着油乎乎的鸡腿,听着姨父和姨母规划着未来。那鸡腿,比那根糖葫芦,
还要好吃一百倍。“等我下个月去京城参加殿试,不论名次如何,总能谋个官职。到时候,
咱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再也不用愁吃穿了!”“萍儿,到时候我给你盘个小店面,
做做稳定的生意,再也不用大晚上出去摆摊挨冻了。”“还有宛宛,也该送去好的书塾,
女孩子多读读书,是好事。”姨父瘦削的手掌在空中挥动着,像是挥毫泼墨一般。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他面色红润,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姨母在一旁欣慰地笑着,不住地点头。姨父姨母都不是张扬的人,高中之事,并未大肆宣扬。
只是到了日子,姨父便低调地收拾了行囊,带着我们全部的希望,进京赶考去了。
姨母卖掉了城北这间住了多年的小破房子。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和姨父高中时官府奖励的金银,
带我搬进了城里一处更干净体面的院子。那院子不大,两进的格局,青砖黛瓦。
前院铺着整齐的石板路,角落里种着一棵半大的石榴树,听房东说,
秋天能结好多红彤彤的大石榴。后院还有一小片空地,姨母说,可以开出来种些青菜和花草。
最重要的是,屋子是朝南的,阳光一照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
再也没有从前那股子潮湿的霉味。安顿下来后,姨母本想着,要不要给沉家送张乔迁的喜帖。
没想到,却先收到了妹妹沉娇周岁宴的请帖。姨母拿着那张烫金的请帖,有些犹豫地问我。
“宛宛,明天是妹妹的周岁宴,你想去吗?”妹妹已经一岁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姨母想去吗?”我反问她,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这一年,姨母待我视如己出,
可我心底里,还是藏着一丝害怕。我怕被送回那个家。姨母看穿了我的心思,
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宛宛若是想念父母兄妹,咱们就去看看。送完了礼,吃完了席,
咱们就回家。”回家。我听懂了姨母的弦外之音。她不会丢下我。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乖巧地笑着,点了点头。妹妹的周岁宴,依然是在那家气派的“醉仙楼”。相比一年前,
来赴宴的宾客更多了。父亲的茶庄生意如日中天,兄长中举后,
又在杭城知府手下谋了个驿丞的好差事。据说,知府家的千金也对他青眼有加,
两家正在议亲。沉家,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我跟着姨母,被安排在了次桌。
“哎呀,这是宛宛吗?”有路过的远房亲戚凑过来打招呼,眼神里满是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