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墓园一排排沉默的石碑,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我的名字上——陈曜。
冰冷的石刻墓碑,在初冬的萧瑟里,吸吮着寥寥无几的阳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攫住了我。给自己扫墓,何种体验?若真要回答,大概是:谢邀,
人在墓园,刚活过来,身份是前途无量的男研究生林默。
、看着不远处我那穿着 Max Mara 驼色大衣、身形依旧挺拔的妻子苏楠,
觉得此刻这皮囊,似乎……和她还挺配。一股冲动涌上,我走上前,
用这陌生的年轻嗓音开口:“苏总,生活缺个扛活儿的吗?您看我这身板,合不合适?
”她闻声转头,目光如精密仪器般在我身上扫描了三秒,冷静,审度,不带多余情绪。
我以为她坚冰般的心防终有松动,却不知那一刻,她审视的,
或许仅仅是这具充满青春活力的躯壳是否足够健康耐用。1十年了。
自从那辆失控的车撞破护栏、翻滚着结束一切,已经十年。世界这台庞大机器依旧精密运行,
仿佛从未缺了我这颗螺栓。苏楠,我的妻子,把她自己变成了更坚硬的零件。
她穿着剪裁锐利的西装,用冷冽的木质调香水武装自己,在弱肉强食的商界厮杀,攻城掠地。
每个周末,她会带着我们十岁的儿子陈默准时出现在这里,风雨无阻。她从不带花,
只会带来一包最便宜的“黄金叶”,拆开,抽出一支,碾碎在我坟前,
再用她那双踩着高跟鞋的脚,狠狠将烟丝踩进泥土。“呛死你。”她总是低低地说,
语气硬邦邦的,像在训斥一个交不了差的下属。她知道我生前为戒烟熬得多痛苦。可最近,
我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苏楠对我儿子陈默,向来奉行高压精英教育,苛求完美,
分数、礼仪、逻辑思维,不得有误。但这几个月,她变了。
她推掉了所有能推的晚间应酬和酒会,每晚准时回家,亲自盯陈默的功课。
虽然讲解数学题时依旧没什么耐心,笔尖会把纸张戳出洞,错第三遍时音量会陡然拔高,
但她竟……忍住了没摔东西。清晨出门前,她会突然伸手,
用力地、几乎算得上粗暴地揉乱陈默梳得整齐的头发,动作僵硬得像台没上油的机器人,
眉头紧锁,仿佛和谁较着劲——这已是这十年里,她所能表达的、最笨拙的温情。
她开始利用零碎时间,事无巨细地给陈默灌输生存技能:车库里的那辆旧路虎,
她教他怎么看机油尺、怎么换备胎;家里的电路总闸在哪里,
短路了第一步该做什么;甚至在他睡前,读的不再是童话,而是简化版的商业案例,
告诉他“谈判桌上,底线就是防线”。她眼神里惯常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露出的却不是柔水,而是更深、更沉、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与无法言说的哀伤。
她主导的那个跨国并购案刚刚尘埃落定,一场漂亮的胜仗。但她拒绝了所有的庆功宴,
也毫不犹豫地把下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项目拒之门外。她站在公司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俯瞰车水马龙的时间越来越长,指间夹着的女士香烟燃尽一根又接上一根,
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仿佛要用这无声的燃烧,对抗这无边无际的、失去我的时光。
她的灵魂,像一台持续超载十年、最终烧断了核心元件的精密仪器,再也无法重启。
她所有的空闲,几乎都耗在了车库。
着我留下的最后“遗产”——一辆拆得七零八落、永远处于“即将修好”状态的复古摩托车。
深更半夜,车库灯常亮着。扳手、螺丝刀、榔头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有时会骤然停下,紧接着,是金属零件被巨大力量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的刺耳响声,
或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里挤出的闷吼。然后,一切归于死寂,直到天边泛起灰白,
留下满地的工具和散落的烟灰。她偶尔会从我那巨大的、上了锁的工具箱最底层,
翻出我们大学时一起用的旧登山包,帆布已泛白,扣具锈迹斑斑。她就那么坐着,
手指一遍遍机械地摩挲那些磨损的背带,眼神空茫,不知望向何处。苏楠从不哭。
她是最顶尖的危机处理专家,擅长把一切汹涌的情绪分解、重组、锻造成冰冷无情的铠甲。
但现在,连陈默都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任何一个人,
都能感受到那副钢铁铠甲之下,正传来不堪重负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她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或许是报表,或许是合同,但她久久不动。
只是低着头,脖颈绷得像拉满的弓,维持这个近乎凝固的姿态,
死死盯着手中那把我最爱用的、锈迹斑斑的史丹利万能扳手。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
那悲伤终究是海啸,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苏楠猛地举起那把扳手,
用尽全身力气砸向沉重的红木书桌!、“砰——”巨响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
她整个人随之蜷缩下去,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喉咙里挤出断续的、破碎的、像老旧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没有眼泪,
只有全身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我死的时候刚满三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
黄金时代才刚刚揭幕。亲手创立的技术公司刚步入正轨,估值不错。苏楠怀了陈默,八个月,
孕期反应很大,脾气也更急躁。为了拿下那个能让我们一家未来无忧的关键投资,
我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了几周。那天,签完意向书出来,天已经黑透,又累又饿,
偏偏还下了泼天大雨。雨刮器疯狂摆动,眼前仍是一片模糊的水幕。
我记得轮胎突然打滑的失控感,记得猛打方向盘的徒劳,
记得金属扭曲撕裂时发出的、能刺穿耳膜的尖啸,然后是翻滚,无尽的翻滚,
世界在我眼里颠倒入碎。周围的一切声音都隔着一层膜,嗡嗡作响。
有个诱人的声音在脑子里说:“睡吧,太累了,睡吧。”但残存的意识在呐喊:不能睡!
苏楠还在等我消息,
得告诉她……告诉她成功了……抽屉里……有惊喜……我在心里一遍遍默背刚签的合同条款,
第一条,第二条……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正在急速流失的生命力。
背到我好像看见了陈默皱巴巴的小脸,听见他响亮的啼哭,紧接着,
是我自己床头那台心跳监测仪拉长了的、冰冷的“滴——”声。我睁着眼,
瞳孔里映着抢救室惨白的光,不甘心像潮水灭顶。我想抬手,拍拍苏楠颤抖的肩,
告诉她别怕,公司核心数据备份在书房第三格抽屉的加密硬盘里。想再抽根烟,就一口,
最后一口。但我什么都做不到了。意识彻底涣散前,最后侵蚀感官的,
是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冰冷刺鼻的、泄漏的汽油味。最后模糊的视线余光,
艰难地瞟向抢救室门外。我妈瘫倒在我爸怀里,一夜白头。
而苏楠……她像一尊突然被切断所有引线的木偶,僵直地站在那里,
平时一丝不苟的盘发散乱了几缕,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或许是雨水晕开,糊成一团。
她脸上不是悲恸,而是一种极致的、空无一物的茫然,仿佛一颗被抽走所有数据的硬盘,
只剩下轰鸣的空白。她手里,
还死死攥着那份刚刚签妥、墨迹未干、能决定公司命运的投资协议书,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可能,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护士盖白布,直到我被推往那个冰冷的地方,她仍保持着那个姿态,
仿佛灵魂早已脱壳先行。陈默被抱到她面前,哭得小脸发紫,喘不上气。她下意识接过,
抱孩子的动作却僵硬别扭得像在捧一个易爆的精密仪器,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慌乱。
她的世界是由数据和逻辑构建的坚固堡垒,
突然塞给她一个如此柔软、脆弱、需要倾注毫无逻辑的爱的生命,她彻底宕机。我的葬礼上,
她没掉一滴泪,只是挺直背脊,周旋于各方宾客,得体,却冰冷得像块玉。葬礼后,
她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三天。她把哭闹不休的陈默塞给我父母,
对公司核心层只丢下一句“所有事务延后,别来烦我”。三天后,书房门打开,她走出来,
头发重新梳理得纹丝不乱,西装套裙笔挺锋利,只是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面色灰败,
像一柄被过度使用的利器,光芒黯淡。那时的苏楠,不抽烟,不喝酒,
连悲伤都带着一种冷硬的、不服输的劲头。她沉默着,
将我所有的遗物——衣服、证件、电脑、甚至没抽完的烟,全部收拢,
封进车库那个半人高、沉重无比的金属工具箱里,“咔哒”一声落了锁。然后,
她转身就去了健身房,请了最严苛的私教,把自己往死里练,
用肌肉的酸胀和生理的极度疲惫,蛮横地覆盖掉心里那片巨大的、无法填满的空洞。
她似乎很快“恢复”了,比以前更拼命地投入工作,
用一个个会议、一份份方案、一场场谈判填满所有时间缝隙,
把自己变成一台永不宕机、高速精准运转的商业机器。我这缕孤魂,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看得心口发涩,却连一阵风都搅不起。苏楠骨子里极致执拗,又长情得可怕。十年光阴,
别说再婚重组家庭,她身边连个能稍微靠近点的异性都没有,所有试图表达好感的信号,
都被她毫不留情地、用最公式化的方式屏蔽掉。我一面为此感到一种病态的得意:看吧,
苏楠永远是我的,一面又陷入巨大的焦虑和心疼。尤其是最近,她有意无意地,放缓了节奏。
那些被她用超高强度工作强行压制、封印了整整十年的思念、孤独、无望,
如同在地底翻滚积聚已久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地壳最薄弱的缝隙,
开始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咆哮,势要喷薄而出。
苏楠已经很久没能拥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睡眠了。她常常深夜独自待在车库,
对着那堆摩托车零件,对着冰冷的油箱和发动机,低声喃喃,像是汇报,又像是呓语。
“陈曜,你个混账东西……梦里都不敢来见我吗?怕我骂你?”我在她头顶急得团团转,
恨不能砸个东西引起她注意!可我不会托梦,鬼魂的呐喊,活人听不见。
苏楠突然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粘着油污的油箱上,
:“没关系……我快把它修好了……就快好了……”她拎着一瓶烈到呛喉的波兰精馏伏特加,
来到我坟前。苏楠向来话少,祭奠也毫无仪式感。她只是靠着冰冷的墓碑坐下,
像靠着某个沉默的老友,偶尔仰头灌一大口酒,被辣得蹙紧眉头,却依旧往下咽。
她酒量其实浅薄得可笑,却偏偏选了最高度数的那一种。她拧开金属瓶盖,
将清冽透明的酒液,倒了满满一大杯,泼洒在我坟前的泥土上,浓烈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然后,她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密封小塑料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白色小药片。
我死后的第十年,我的妻子苏楠,在用她的方式,决定赴死。2我对着她无声地咆哮,
冲过去想打翻那瓶掺了致命药片的酒!魂体穿透她的手臂,徒劳无功。苏楠感觉不到我,
她仰起头,瓶口对准苍白的嘴唇。万幸,就在那一刻,她放在一旁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最高优先级的紧急通讯提示音,来自她实验室最得力的助手,那个叫林默的年轻人。
报告说他在进行一项高强度材料测试时,意外触发了安全警报,人已送往医院。
我几乎立刻嗅到了这“意外”背后,那丝若有若无的、超越了工作关系的担忧与刻意。
当年我追求苏楠时,也是如此。把她每一个无意间的需求都当成圣旨,拼命想做出成绩,
渴望得到她一个认可的眼神,一次短暂的注视。我跟着她,一路飘到医院。
林默躺在留观室的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是长期熬夜留下的浓重青黑,
手背上贴着纱布,依稀能看到一点灼伤的痕迹。是累的。为了抢先她竞争对手一步,
赶出那个关键材料的极限测试数据。我当年脑子活络,但坐不住,定不下心搞研究。
都无法想象林默是怎么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
就为了把数据做到能让苏楠在董事会上更有底气。但我看得分明,
苏楠欣赏甚至依赖他的能力,而他对苏楠,绝不仅仅是下属对上司的尊敬。啧,这年头,
顶尖专家和她的得力干将,发生点什么,也不算太惊世骇俗吧?何况苏楠成熟、美丽、强大,
是科技媒体争相报道的行业女神。暗恋她、欣赏她、想与她并肩的男人,
能从总部大楼排到三环外。林默年轻、专注、有才华,他们站在一起,
应当是旁人眼中势均力敌的风景。我承认,我沉寂了十年的心,躁动了一下。
苏楠守着我的时间,够久了。她值得拥有新的温暖,新的生活,
一个能真实触碰到她、支撑她、让她不再孤独活着的伴侣。如果林默有此心,
或许……我可以推一把。林默只是体力透支加上轻微烫伤,很快苏醒过来。苏楠站在病床前,
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语气是惯有的公事公办,条理清晰地询问事件经过和身体状况。
她是个极其负责任的领导,至少要确认直接下属的生命安全无恙,评估事件对项目的影响。
我趁势飘近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侧脸。十年了,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
并未带走多少容颜,反而将那份冷静理智淬炼得更加深邃动人。三十多岁的年纪,
气场强大得能镇住整个董事会。那份天生的锐利,
与偶尔无人时流露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疲惫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我二十岁时第一眼就为她沉迷,现在“死”了十年,
灵魂依旧为之震颤。从这个极近的角度看去,能清晰看到她紧抿的薄唇,
因为缺水而有些起皮。她下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她的睫毛并不算长,但很浓密,
垂下眼帘时,会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柔软的阴影,柔和了那份锐利。
她的眼睛是深沉的棕褐色,看报表和合同条款时锐利得像能刮骨钢刀,
此刻映着病房苍白的光线,却盛着些难以掩饰的倦意。十年了,我以这种虚无的姿态,
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看了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却依然觉得看不够。私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