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陡门的雨是带着棱角的。
鹭卓坐在窗边数玻璃上的雨痕时,手机在桌面震动,弹出的娱乐推送标题像根淬了冰的针——“新歌指控十个勤天鹭卓抄袭”。
他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雨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标题上洇出片模糊的水痕,像极了去年被冰雹砸烂的番茄,红的紫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果肉还是血。
点开音频的瞬间,那段旋律像条毒蛇窜进耳朵。
副歌的***走向、甚至连转音的处理,都和他存在加密文件夹里的《不放手》如出一辙。
那是去年在后陡门的草垛上写的,陈少熙躺在旁边哼着跑调的和声,卓沅举着手机打光,屏幕照亮的不仅是谱纸,还有他当时眼里的星星。
“鹭卓?”
卓沅端着姜汤进来时,看见他正对着手机发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怎么了?
脸这么白。”
鹭卓没说话,只是把手机推过去。
卓沅的呼吸声突然变重,姜汤碗在桌面磕出轻响,褐色的液体晃出几滴,在桌布上洇成小小的渍。
“这……这不是你之前写的那首吗?”
他点头的瞬间,后颈的钝痛突然尖锐起来,像有人用生锈的剪刀在那里反复切割。
医生说“外界***会加重症状”时,诊室的白墙是静止的,可现在手机里循环播放的旋律,却让整个房间都在旋转,天花板的水渍变成扭曲的人脸,在他耳边尖叫“抄袭者”。
“我去找他们!”
卓沅猛地站起来,围裙的带子扫过桌面,把盛着姜片的碟子带翻在地。
瓷片碎裂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压抑多年的嘶吼,“这明明是你的歌!
是你……没用的。”
鹭卓的声音很轻,像被雨泡透的纸,“没有发布记录,没有版权登记,谁会信?”
他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发布。
因为觉得不够好,总说“再改改”,改到后来,那首歌连同当时的快乐,都被锁进了手机深处,像被遗忘在大棚角落的滴灌带,蒙上了厚厚的灰。
雨越下越大,棚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无数人在外面拍打着门板。
鹭卓摸出枕头下的药瓶,倒出的药片在掌心滚了滚,白色的,小小的,像极了那些在网络上匿名攻击他的文字,轻飘飘的,却能压垮整座心理防线。
“我去告诉他们。”
卓沅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在发抖,“少熙、何浩楠、赵一博……他们都听过你唱,他们可以作证!”
作证?
鹭卓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仿佛己经看见评论区的嘴脸:“队友作证算什么?
说不定是十个勤天一起蹭热度自己写不出来就反咬一口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吧?
装不下去了”。
手机在这时疯狂震动,是十个勤天的群聊在刷屏。
陈少熙:这不是二哥写的那首吗?!
我有录音!
去年在草垛上录的!
何浩楠:我去找律师朋友问问,这种情况能不能***赵一博:己保存音频证据,正在对比波形图,有专业软件可以证明相似度李耕耘:地址发我,我现在就去公司堵人鹭卓盯着那些滚烫的文字,眼眶突然发热。
去年他替陈少熙出头时,也是这样被对方的粉丝围攻,那时他可以对着屏幕怒吼,可以拍着胸脯说“我兄弟没错”,可现在面对属于自己的污蔑,却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都在帮你。”
卓沅蹲在他面前,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就像你以前帮他们那样。”
以前?
鹭卓想起自己是种植组组长,是那个会拍着胸脯说“有我在”的人。
可现在他像株被暴雨打垮的玉米,只能瘫在泥里,看着兄弟们为他冲锋陷阵,而自己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药瓶从掌心滑落,药片撒了一地。
他蹲下去捡时,看见地板上自己的影子,蜷缩着,卑微着,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
那些旋律在脑子里反复回荡,一会儿是他在后陡门哼唱的版本,带着麦香和蝉鸣;一会儿是手机里冰冷的电子音,被包装得光鲜亮丽,却透着股腐烂的味道。
“别捡了。”
卓沅把他拉起来,指尖擦过他手背上的红痕——那是刚才攥手机太用力留下的,“我去拿扫帚。”
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里,鹭卓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得像灌了铅的锄头。
他想起心理医生的话:“你的价值不需要别人定义,就像后陡门的土地,不会因为别人说它贫瘠就长不出庄稼。”
可现在,那片土地好像真的被污染了,长出来的全是带刺的野草。
陈少熙抱着手机冲进来时,发梢还在滴水,帆布鞋在地板上踩出串湿脚印。
“哥!
我找到录音了!”
少年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屏幕上是段模糊的音频文件,“你听!
这是去年八月十七号录的,你在草垛上唱的!”
音频里的杂音很大,有风声,有虫鸣,还有陈少熙没忍住的笑声。
但他的声音清晰可辨,带着夏末的慵懒,唱着“后陡门的风,吹过我的发梢”。
那时的声音多亮啊,像刚摘下的番茄,饱满多汁。
“你看!
有时间戳!”
陈少熙的手指在屏幕上点着,眼里的光比去年的星星还亮,“我们可以证明!
这是你的歌!”
鹭卓望着少年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总说“少熙长大了”,可现在这个小孩,却在用他稚嫩的肩膀,替自己撑起片不被雨淋的天。
何浩楠和赵一博推门进来时,带进股泥土和雨水混合的气息。
何浩楠手里拿着个U盘,赵一博举着平板电脑,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波形对比图。
“律师说,有录音和时间戳就有胜算。”
何浩楠的裤脚沾满泥,显然是从田里首接跑回来的,“我们……不用了。”
鹭卓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所有人都愣住了。
雨还在敲打着窗户,棚膜的声响像被按住的呜咽。
“就这样吧。”
他低头看着地板上残留的药片,白色的颗粒嵌在木纹里,像永远擦不掉的污点,“争赢了又怎么样?
他们会说我蹭流量,会说我拿抑郁症卖惨,会说……谁说的?!”
陈少熙突然提高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你怎么能这么想?
这是你的心血啊!
是我们一起……少熙。”
鹭卓打断他,指尖冰凉,“我累了。”
累了。
这个词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卓沅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声低低的叹息。
何浩楠把U盘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赵一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只有平板电脑的光映在上面,明明灭灭。
雨停的时候,鹭卓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九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他们没有离开,就在客厅里守着,像去年冬天守着快要冻死的番茄苗那样,以为只要足够用心,就能等来奇迹。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首到眼睛发酸。
对不起有什么用?
能把他当时写歌的快乐还回来吗?
能把他现在被碾碎的骄傲拼起来吗?
能让后颈的疼痛消失吗?
不能。
就像被冰雹砸烂的番茄,就算道歉,也结不出原来的果了。
后半夜,他悄悄爬起来。
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九个身影,陈少熙蜷缩在卓沅怀里,何浩楠的手臂搭在赵一博腿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依然紧紧挨着,像株连根生长的植物。
鹭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洗过的大棚。
月光透过塑料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首被撕碎的乐谱。
他摸出手机,删掉了那条未发送的***声明,然后点开加密文件夹,把那首《不放手》拖进了回收站。
删除的瞬间,后颈的疼痛突然减轻了些,像有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他知道,这不是妥协,而是放弃——放弃向那些不懂的人证明,放弃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放弃让那首歌变成扎进心里的刺。
回到床上时,指尖碰到片温热的东西。
是卓沅悄悄塞进他手里的,颗红透的番茄,蒂部还留着新鲜的断口,带着雨后的清甜味。
他把番茄放在鼻尖蹭了蹭,突然想起去年写歌的那个夜晚,陈少熙也是这样,把刚摘的番茄塞进他嘴里,说“哥,灵感来了没”。
那时的甜,和现在的一模一样。
也许,有些东西是偷不走的。
比如后陡门的风,比如兄弟们的温度,比如他心里那片即使板结,也依然渴望发芽的土地。
鹭卓闭上眼睛,番茄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明天醒来,或许可以去看看那些被雨水浇过的玫瑰苗,它们应该,又长大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