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鞋时鞋带第三次缠在一起,我盯着鞋面上的褶皱发愣。
这种重复性的失误在循环里很常见,就像拧开水龙头总会先滴三滴水,电梯在十三楼必卡顿半秒——系统似的误差,精准得令人发毛。
“在磨蹭什么?”
林溪的声音从玄关外传来,带着金属碰撞的轻响。
她正在锁门,钥匙转动的角度我都能背下来:顺时针两圈半,会听见锁芯“咔嗒”一声轻响。
我低头扯开鞋带,指尖触到鞋面潮湿的凉意。
昨晚下雨了,第1095次循环的夜雨,和前1094次一样,凌晨三点十七分开始下,五点零二分停。
可我的鞋分明放在鞋柜最上层,怎么会沾着水汽?
“来了。”
我趿上鞋,瞥见她搭在玄关挂钩上的草莓围裙。
那颗最大的草莓图案边缘有点卷边,红颜料褪成了淡粉色——这是第1095次循环里新出现的细节。
过去的一千多天,围裙永远簇新得像刚买回来。
电梯下降时,我数着跳动的数字。
林溪站在我斜后方,呼吸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盯着电梯壁光滑的反光,那里映出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往常这个时候,她会掏出手机刷天气预报,今天却只是垂着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
“今天会下雨吗?”
我突然开口。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循环里的天气是固定的,多云转晴,气温23度,风速每秒1.5米。
这些数据我记在记事本的第一页,记了三年。
林溪抬眼看向反光里的我,眼神顿了半秒,像是在调取什么数据:“不会,预报说晴天。”
她的回答和预设的一样,可那半秒的停顿像根细针,刺破了完美的循环表象。
我盯着反光里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无名指第二关节有个淡粉色的小疤痕——那是去年切芒果时划的,可在循环里,这个疤痕本不该存在。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光标在文档里闪烁,像个永不停歇的秒表。
桌角的绿萝又黄了片叶子,和昨天——也就是前一个循环里黄掉的那片,位置一模一样。
手机在中午十二点零三分震动起来。
是林溪的微信,只有三个字:“回家吗?”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过去的1094次循环里,她从不会在工作日问这句话。
我们有默契的,周三她要加班到七点,我会顺路买杯奶茶去接她。
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汗浸湿了手机壳。
输入“回”,又删掉,换成“不了,你忙”。
发送的瞬间,窗外的云突然遮住了太阳,办公室里暗了半度。
回家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
我摸着黑往上爬,三阶台阶处有块松动的瓷砖,脚踩上去会发出空洞的“咚”声。
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循环破绽,在第37次循环里,我曾蹲在这里数过瓷砖的裂纹,数到第七道时,林溪从楼上下来,问我在做什么。
“找东西。”
我说。
“找什么?”
她站在阴影里,脸看不太清。
“找……”我当时想说“找出口”,却被她突然笑出声打断。
她的笑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像串掉了线的珠子。
现在我又踩在这块瓷砖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头顶的灯闪了两下。
三楼拐角处的铁门虚掩着,往常这个时间应该是锁死的。
我推开门,楼梯间的窗开着,风卷着楼下的炒货香灌进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心脏猛地一跳。
这味道不属于循环。
家门口的脚垫歪了,边缘卷起来,露出底下褪色的木地板。
林溪有洁癖,每天都会把脚垫铺得方方正正。
我弯腰摆正它,指尖触到一块潮湿的印记,形状像半个草莓。
钥匙***锁孔时,我听见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像布料摩擦的声音,又像……有人在踮着脚走路。
推开门的瞬间,草莓的甜香扑面而来。
林溪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背对着我切番茄。
阳光从她身侧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那颗最大的草莓图案贴在她后背,位置比早上看到的又低了些,几乎要滑到腰线。
“回来啦?”
她转过身,手里还握着菜刀,刀刃上的番茄汁亮晶晶的,“今天回来得早。”
我盯着她的围裙,喉咙发紧:“围裙……嗯?”
她低头看了一眼,指尖在草莓图案上轻轻点了点,“怎么了?
你送我的那件,记得吗?
三周年纪念日买的。”
当然记得。
那家小店在巷尾,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太太,说这围裙上的草莓是手工绣的,每一颗都独一无二。
当时林溪笑着说:“那就像我们一样。”
可现在,围裙下摆的线头松了,那颗最大的草莓边缘,多了道细密的针脚,像是被人拆开重缝过。
“没什么。”
我换了鞋,目光扫过客厅。
茶几上摆着两个玻璃杯,杯壁上凝着水珠,其中一个杯口,有淡淡的口红印。
林溪从不喝冰水。
在循环里,她永远喝温水,用带盖的陶瓷杯。
“切了点草莓,”她把盘子端到茶几上,红色的果肉上撒着白糖,“你上次说想吃的。”
我捏起一颗草莓,冰凉的汁水在舌尖炸开。
甜味里掺着点涩,像没熟透的果子。
这和循环里固定的甜度不一样,过去的草莓总是甜得发腻,像用糖水泡过。
“味道怎么样?”
她坐在我对面,双手捧着杯子,指腹在杯沿画圈。
“有点涩。”
我说。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笑了:“可能没选好,明天再买新鲜的。”
又是“明天”。
这两个字像道无形的墙,把我困在今天。
我看着她杯口的热气,突然发现她没系围裙的系带。
那个漂亮的蝴蝶结不见了,围裙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围裙没系好。”
我伸手想去帮她,指尖快要触到布料时,她突然站起来。
“我去做饭。”
她转身走向厨房,步伐快得有点踉跄。
围裙的下摆扫过茶几,带到了那个有口红印的玻璃杯。
“啪”的一声,玻璃杯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我愣住了。
在过去的1094次循环里,从没有东西被打碎过。
所有物品都像被钉在固定的位置,连筷子的摆放角度都分毫不差。
林溪背对着我站在厨房门口,肩膀微微发抖。
我走过去,想收拾地上的碎片,却发现她的围裙沾了点红色的液体,不是番茄汁,颜色更深,像干涸的血迹。
“别动!”
她突然转过身,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和平日里清澈的模样判若两人,“我来收拾。”
她蹲下去捡玻璃碎片,动作慌乱,手指被划了道口子。
血珠渗出来,滴在地板上,和草莓汁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
“你流血了。”
我想去拿创可贴,却被她按住手腕。
她的手很凉,力气大得惊人。
“别碰。”
她的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循环……不能有变数。”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刚才说什么?
循环?
林溪猛地松开手,像是被自己的话烫到。
她后退一步,撞在橱柜上,不锈钢台面发出“哐当”一声响。
那颗最大的草莓图案从围裙上脱落下来,掉在地上,露出底下一块深色的污渍,形状像个模糊的手印。
“我……”她张了张嘴,眼神里充满惊恐,和我第一次意识到萧环时一模一样,“我不是……”窗外的天色暗得很快,明明才五点,却像到了深夜。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突然自动启动了,嗡嗡的响声灌满整个屋子。
我盯着地上的草莓布片,突然想起台历背面的字——“别信镜子”。
那现在,我该信眼前的这个林溪吗?
她蹲在地上,用没受伤的手捡着草莓布片,指尖抖得厉害。
血从她的伤口滴下来,落在布片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陈哲,”她突然抬头看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不再是空的。
有恐惧,有迷茫,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人”的脆弱。
可围裙还在地上躺着,那颗会移动的草莓,像个被戳破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