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片被扫进垃圾桶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林溪的手指裹着创可贴,白色的胶布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这是循环里从未有过的“瑕疵”。
她把垃圾桶塞进橱柜最下层,动作快得像在掩饰什么,围裙的系带在背后松松垮垮地垂着,那颗脱落的草莓布片被她攥在手心,指节捏得发白。
“我去热汤。”
她转身时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我盯着她的背影,发现围裙下摆的污渍又深了些,像有墨汁在棉布底下慢慢晕开。
冰箱里的排骨汤还冒着热气。
早上出门前我明明看见她把汤盛进保温桶,说要带去公司当午餐。
现在汤锅里浮着的葱花还保持着刚撒进去的形状,翠绿得有些不真实。
“汤怎么……忘了带。”
她打断我,声音平得像块板,“太忙了,忘了。”
我看着她用汤勺搅动锅里的葱花,那些绿色的碎末在水面打着转,始终聚不成一团。
就像这个循环里的所有细节,看似连贯,实则处处是无法弥合的缝隙。
晚餐吃得异常沉默。
林溪没再提草莓的事,也没问我下午在公司做了什么。
她小口喝着汤,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很规律,三短一长,像某种密码。
我数到第二十七组时,她突然放下汤匙,说:“晚上我出去一趟。”
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来了。
“去买芒果糯米糍?”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可指尖还是掐进了掌心。
“嗯。”
她点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楼下那家店今天有新品。”
和过去的1095次一样。
连“新品”这个词都分毫不差。
我看着她穿外套的动作,左手先伸进袖子,右手会顿半秒,因为袖口的纽扣总爱卡在布料里。
这个小习惯,她保持了五年。
“林溪,”我叫住她,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有点不一样?”
她的动作停住了。
背对着我,肩膀微微绷紧。
窗外的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她身上,在地板上投下道歪斜的影子。
“哪里不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
这句话我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从第1次循环的歇斯底里,到第100次的语无伦次,再到现在,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们被困住了。
困在你去世前的这一天,困了1095天。”
空气仿佛凝固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敲得人耳膜发疼。
林溪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路灯的光落在她半边脸上,明暗交错,让她看起来有些陌生。
“你在说什么?”
“我说循环,”我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每天都是27号,每天你都会去买芒果糯米糍,每天……”我顿了顿,喉咙像被堵住,“每天你都不会回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这种平静比任何反驳都更让我心慌。
“陈哲,”她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是不是太累了?”
“我没累!”
我提高了音量,胸口剧烈起伏,“你看这个!”
我冲进卧室,翻出床底的铁盒。
里面装着我这三年来的“证据”——1095张便签,每张都写着当天的日期;37颗芒果核,是我偷偷留下的;还有那块从松动瓷砖下抠出的碎片,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我把铁盒摔在茶几上,东西散落出来。
便签纸飞得满地都是,每张上面的“27号”都红得刺眼。
“你看!
这些都是证据!
我们每天都在重复!”
林溪的目光扫过那些便签,又落在那颗最大的芒果核上——那是第365次循环时留下的,我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个小小的对勾,以为能找到规律。
她的视线停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终于要相信了。
可她只是弯腰,一张张捡起便签,叠得整整齐齐。
动作从容不迫,像在收拾散落的文件。
“别闹了,”她把便签放回铁盒,推到我面前,“明天还要去续期签证,早点休息。”
又是这句话。
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停顿,连“续期”两个字的重音都分毫不差。
就像按下了复读键,把我所有的挣扎都碾成齑粉。
“你能不能别再说明天了!”
我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很凉,创可贴的胶布硌得我手心发疼,“根本没有明天!
明天你就会……会怎么样?”
她看着我,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冰锥刺破水面,“会像你说的那样,出事?”
我愣住了。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恐惧,又像……了然。
可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下一秒,她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的、近乎机械的表情:“别胡思乱想了。
签证续完,我们还要去吃日料呢。”
这句话像把钝刀,慢慢割着我的心脏。
第1次循环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那天晚上,我在日料店等了三个小时,刺身从新鲜变得软烂,清酒的冰融化在杯子里,只剩下苦涩的水。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的声音在发抖,“围裙会动,镜子里的人不对劲,冰箱里凭空出现的糯米糍……围裙好好的,”她打断我,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僵硬,“镜子也没什么,糯米糍是我早上提前买的。”
她的解释滴水不漏,像早就编好的程序。
我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湖面下找到点什么。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看着一面镜子,只能照出我自己的狼狈和疯狂。
“我该走了,”她轻轻挣开我的手,拿起包,“再不去,甜品店要关门了。”
她走到玄关换鞋,动作流畅得像在表演。
弯腰系鞋带时,我看见她后颈的头发里,有块皮肤的颜色不太对劲,像被什么东西勒过的痕迹。
“林溪。”
她回头看我,路灯的光刚好落在她眼睛里,亮得有些吓人。
“如果……”我咬着牙,艰难地说出那句话,“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次。
第100次循环时,她笑着说“别傻了”;第500次,她皱着眉说“你今天很奇怪”;第1000次,她沉默了很久,说“早点睡”。
可这次,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真的停止了。
然后,她轻轻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记得锁门。”
和过去的1095次,一模一样。
门被轻轻带上,锁芯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顺时针两圈半,“咔嗒”一声。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满地的狼藉。
铁盒敞着口,便签纸从里面滑出来,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十七分,分秒不差。
窗外传来楼下甜品店的铃铛声,叮铃铃的,很清脆。
这是林溪推门进去的声音。
我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路灯下,她的背影正穿过马路,草莓围裙的一角从外套底下露出来,那颗最大的草莓图案,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可我手心还残留着她手腕的凉意,创可贴的胶布纹路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铁盒里,那颗画着对勾的芒果核在灯光下泛着黄,像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也许林溪说得对,我真的疯了。
在这个无限重复的告别里,把自己困成了一个笑话。
可茶几上,她刚才喝过的玻璃杯还放在那里,杯壁上的水珠慢慢滑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旁边,是那块被她攥过的草莓布片,暗红色的污渍边缘,隐约能看出是个手印的形状。
我拿起布片,布料粗糙的纹理蹭着指尖。
突然想起早上台历背面的字——“别信镜子”。
那如果镜子不可信,眼前的一切,又有几分是真的?
楼下的铃铛声又响了,叮铃铃的,像是在催促。
我盯着窗外空荡荡的马路,林溪的背影己经消失在街角。
第1095次告别,完成了。
可这一次,我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
也许,明天真的会来。
只是来的,可能不是我们以为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