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的北京还裹着些未褪的寒气,朝阳公园的美食节却己烧起暖烘烘的烟火。
林晓缩着脖子拽了拽牛仔外套的领口,手里的糖葫芦咬得“咔嚓”响,糖衣碎成晶亮的屑子,沾在浅粉色卫衣的领口——那是早上赶地铁时蹭的,她没擦,觉得像落了点春天的甜。
人群的笑声往东边涌,不用看也知道是老周的糖画摊。
铜锅熬着琥珀色的糖稀,蒸汽裹着焦甜钻鼻子,小孩们举着零花钱蹦跳:“周爷爷我要凤凰!”
“我要龙!”
老周戴着老花镜,勺子一挑就是根细亮的糖丝,落在大理石板上扭出凤凰的尾羽,再点两颗芝麻当眼睛,递过去时,最小的丫头被糖稀烫得首缩手,却仍把糖画贴在脸上蹭:“香!”
林晓刚要挤过去说“我要只兔子”,就看见老周的勺子顿住——铜锅里的糖稀原本像融化的蜜,此刻突然泛起暗褐色斑点,气泡“咕嘟”冒得又大又浑浊,溅在石板上变成焦黑的硬块。
小孩们“呀”地往后退,最前面的小丫头拽着老周的围裙角:“周爷爷,糖坏了吗?”
老周搓着沾了糖稀的手,指节发红:“今儿邪门,和昨天一样的绵白糖,熬着熬着就焦了……”他抬头看见林晓,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姑娘,你懂做饭不?
帮我瞧瞧?”
林晓愣住——她是广告公司的文案,昨天刚写完“春天的十种甜”,翻美食书时瞥过一眼“蔗糖焦糖化”。
她凑过去,铜锅的热气扑得脸颊发暖,焦苦的甜味儿裹着麦香:“师傅,您火开太大了吧?
蔗糖的焦糖化反应从140℃就开始了,超过160℃会生成羟甲基糠醛,就是这发黑发苦的玩意儿——您摸锅边,是不是比昨天烫?”
老周伸手碰了下锅沿,赶紧缩回手:“哟,这火咋没调小!”
旁边的小丫头拽林晓的袖口:“姐姐,羟甲基糠醛是魔法药粉吗?
是不是会变苦的那种?”
林晓蹲下来和她平视,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糖——早上从公司抽屉拿的,糖纸皱巴巴的:“你吃的糖是甜的,因为有蔗糖;但把糖放在火上烤,会变成黑乎乎的焦糖,那就是羟甲基糠醛在搞鬼。
就像你把面包烤焦了,皮是苦的,也是这道理哦。”
小丫头似懂非懂点头,突然蹦起来喊:“那周爷爷的糖是被火烤焦的面包!”
周围人都笑了,老周也跟着笑,皱纹里堆着松快:“姑娘,帮我调调火?”
林晓搬了小马扎坐在糖锅边,把煤气灶旋钮往左转了转,蓝色火焰缩成小小的一团,舔着锅底。
糖稀慢慢变回透亮的琥珀色,气泡细密得像揉碎的星子。
老周勺子一挑,又画出只兔子,递到林晓手里:“谢你,这糖画送你。”
林晓咬了一口,甜里带着点焦香,突然想起奶奶的麦芽糖——奶奶的院儿里有棵老槐树,树下摆着陶盆泡麦子,芽尖冒出来时,奶奶会剁碎了和糯米煮,熬成琥珀色的糖稀,装在玻璃罐里。
林晓小时候总偷挖一勺,黏在牙上,奶奶笑着拍她的头:“慢点儿,这糖是麦子‘咬’出来的,得细品。”
“师傅,您知道麦芽糖不?”
林晓擦了擦嘴角的糖屑,“我奶奶以前熬的,比蔗糖黏,甜得更厚。”
老周眼睛亮了,从摊子底下搬出个陶坛——坛口封着红布,系着粗麻绳,掀开时飘出股麦子的清苦:“这是我老家寄来的饴糖,用麦芽和大米熬的。
我爷爷那辈儿在天桥卖糖画,就靠这个——那时候蔗糖是贡品,老百姓吃不起,只能熬麦芽糖。”
林晓伸手捏了点,糖稀拉着细亮的丝,甜里裹着糯米的香:“这味道和我奶奶熬的一模一样……那是自然。”
老周搬了凳子坐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张旧照片——黑白的,边缘卷着毛,照片里的老人穿粗布衫,站在糖摊前,铜锅上的蒸汽模糊了眉眼,旁边写着“福兴斋饴糖”,“我爷爷熬糖要三天:第一天泡麦子发麦芽,第二天蒸糯米糖化,第三天熬糖稀。
麦芽要长到一寸长,剁碎了和糯米拌在一起,加温水放一晚上,淀粉就变成糖了——我爷爷说,‘麦芽是糖的魂儿’,没有芽,糯米变不成甜水。”
林晓的心跳突然快了——她想起高中化学课学过“酶的催化”,老师说淀粉酶能分解淀粉成麦芽糖,可那时她只觉得是枯燥的方程式;现在看着陶坛里的糖稀,闻着麦子的香,突然懂了:原来化学不是书本上的符号,是奶奶的陶盆,是老周的铜锅,是小孩嘴里的糖画,是藏在食物里的魔法。
“师傅,能教我熬麦芽糖吗?”
林晓脱口而出。
老周愣了愣,随即笑开:“成啊!
明儿早来,我带你发麦芽。”
第二天清晨五点,林晓揣着个热包子往作坊跑。
老周的作坊在公园后面的巷子里,红漆门掉了皮,门楣挂着块木牌“福兴斋糖坊”,字是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却有力。
推开门时,麦子的清香撞过来,木桌上的陶盆里泡着麦子,芽尖刚钻出来,嫩黄嫩黄的像小尾巴。
“来,先帮我翻麦芽。”
老周系着蓝布围裙,手里攥着把竹片,“每天要翻三次,不然芽会烂。”
林晓蹲下来,指尖碰着麦子——凉丝丝的,芽尖沾着水,像刚睡醒的小虫子:“师傅,麦芽要发多久?”
“三天。”
老周把磨好的糯米倒进竹筛,“第一天泡,第二天冒芽,第三天芽长到一寸,就能‘咬’淀粉了。”
林晓突然想起奶奶的话:“芽要长得首,才有力气‘咬’。”
原来“咬”就是淀粉酶的催化——那些看不见的酶像小工人,把糯米里的淀粉链条拆成甜的麦芽糖。
她轻轻拨弄麦芽,芽尖蹭过指腹,痒得她笑出声。
接下来的三天,林晓成了作坊的“小帮手”:早上翻麦芽,中午帮老周磨糯米,晚上守着陶缸糖化。
第三天夜里,陶缸里的糯米浆变成乳白色的甜水,她用勺子舀了点尝——甜里带着麦子的苦,像奶奶晒在窗台上的麦秆香。
“明儿就能熬糖了。”
老周把糖液倒进纱布袋,挂在房梁上滤渣,“熬糖要守着,火大了焦,火小了稀。”
熬糖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作坊里的煤球炉烧得正旺。
老周把滤好的糖液倒进大铁锅,蓝色火焰舔着锅底,糖液慢慢升温,泛起细小的气泡。
林晓搬了小马扎坐在旁边,盯着锅里的变化:一开始是乳白色的像牛奶,半小时后变成淡黄色,气泡细密得像揉碎的云再熬半小时,颜色深成琥珀色,甜香裹着麦子的苦飘出巷子,引来几个早起的小孩,扒着门缝往里看。
“差不多了。”
老周用勺子舀了点糖液,滴在冷水里——糖液“啪”地结成软糖,捏起来QQ的,“这是饴糖,能做糖画;再熬半小时,就是硬麦芽糖,能存半年。”
林晓接过软糖,咬了一口,甜香在嘴里炸开,突然想起奶奶的手——奶奶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却总能熬出最甜的糖。
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在糖液里。
“姑娘,咋了?”
老周慌了。
“没事……”林晓抹了把眼睛,笑出梨涡,“这味道和我奶奶熬的一模一样。”
老周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掏出个玻璃罐——罐身沾着糖渍,标签己经黄了:“这是我爷爷留下的,装了三十年麦芽糖。
你拿着,留个纪念。”
林晓抱着玻璃罐,指尖摸着罐身的纹路——那是岁月磨出来的,像奶奶手上的茧。
她打开盖子,甜香涌出来,和作坊里的味道混在一起,像裹着层温暖的雾。
公交车站的风有点凉,林晓抱着玻璃罐站在站牌下,手机里弹出领导的消息:“明天的美食文案要改,客户要‘有温度的科学’。”
她看着手里的麦芽糖,突然打字:“领导,我想写糖的起源——从麦芽到蔗糖,从土法熬制到现代工艺,里面有化学,有故事,有最老的甜。”
领导很快回:“行,只要能戳中人心。”
林晓笑了,把手机塞进兜里。
远处传来小孩的笑声,是昨天的小丫头,举着糖画跑过来:“姐姐,你的糖罐里是什么?
是不是魔法糖?”
林晓蹲下来,掀开罐盖,甜香飘出来:“是麦芽糖,麦子变的糖,最老的甜。”
小丫头凑过去闻了闻,眼睛弯成月牙:“我长大要学熬糖!”
“好啊,等你长大,我教你。”
林晓摸了摸她的头。
公交车来了,林晓抱着玻璃罐上了车。
车窗外面,老周的作坊越来越远,糖香却还在车里飘着。
她打开笔记本,写下:“糖的甜蜜不是天生的。
是麦子发的芽,是糯米蒸的香,是火的温度,是人的耐心——是化学藏在食物里的,最温暖的魔法。”
车窗外的朝阳升起来,把云染成琥珀色,像熬好的糖稀。
林晓咬了口老周给的糖画,甜香在嘴里散开,突然想起奶奶的话:“糖要熬,日子也要熬,熬着熬着,就甜了。”
她摸着怀里的玻璃罐,知道有些东西变了——比如她对化学的认知,从枯燥的方程式变成了有温度的故事;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糖的甜,比如手作的温度,比如藏在食物里的,关于时间和爱的秘密。
风从车窗钻进来,吹得笔记本哗哗翻页,最后一页写着:“下一次,要去查蔗糖的起源——从印度到中国,从贡品到民间,糖的旅程里,藏着更多化学的魔法。”
车继续往前开,朝阳把整个城市染成琥珀色,像熬好的糖稀,甜得发亮。
林晓抱着玻璃罐,闻着糖香,知道她的“舌尖上的化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