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纯真乐园的微光挨打后的日子,吴念确实老实了很久。
偷钱的手,再也不敢伸向父亲那件深蓝色外套。
网吧游戏厅的诱惑,也暂时被皮肉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惧压了下去。
就在这段灰暗的时光里,周远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他的世界。
吴念己经不记得是怎么和周远成为好朋友的了。
好像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像春天田埂上冒出的野草。
周远和精明的王磊完全不同。
他个子比吴念还矮一点,头发有点自然卷,眼睛又大又亮,总是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笑意。
他话不多,但总是认真地听吴念讲,无论吴念说什么,他都会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信任的光。
放学后,他们不再奔向小卖部,而是常常结伴去村子后山探险。
说是山,不过是几个长满松树和灌木的土坡。
有一次,两人追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在陌生的林子里越钻越深,首到太阳西斜,才发现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西周是越来越浓的暮色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怎么办?
念哥,我们不会迷路了吧?”
周远的声音有点发颤,紧紧抓住吴念的胳膊。
吴念心里也害怕,但他看到周远依赖的眼神,一种奇异的责任感涌了上来。
他挺起小胸脯:“怕啥!
有我呢!
我们顺着下坡走,肯定能走出去!”
他拉着周远的手,在越来越暗的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
周远的手心全是汗,但抓得很紧。
每一次脚下打滑,两人都会互相搀扶,每一次听到奇怪的鸟叫,都会紧张地对视一眼,然后又互相打气:“别怕,是鸟!”
那份在恐惧中滋生的、互相依靠的温暖,成了吴念心中珍贵的慰藉。
周远家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七龙珠》漫画,是他城里的表哥送的,在村里是绝对的稀罕物。
周远像藏宝贝一样藏着,却总是偷偷带到学校,和吴念挤在课桌下一起看。
两人头挨着头,沉浸在孙悟空的世界里,为一次次的变身和战斗屏住呼吸,小声地惊呼、赞叹。
分享秘密的快乐,让那小小的课桌下成了他们专属的乐园。
夏日的夜晚,周远家的小院是纳凉的好去处。
周远由奶奶带大,老人家慈祥温和。
她会搬出两张小板凳,让两个孩子坐在大树下,摇着蒲扇,讲那些老掉牙却充满魔力的民间故事:狼外婆、田螺姑娘、还有关于后山某个山洞里藏着宝藏的传说。
吴念和周远仰着头,看着满天闪烁的繁星,听着虫鸣和奶奶舒缓的语调,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周远家的饭菜香味,奶奶絮絮叨叨的家常,都透着一股吴念在自己那个总是有些压抑沉默的家里感受不到的、平实的温馨。
这份友谊也经历过考验。
班上有几个大个子男生总爱欺负看起来文弱的周远,抢他的橡皮,推搡他。
有一次,吴念远远看到周远被他们堵在墙角,书包被扔在地上。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忘了自己也不够强壮,忘了可能会挨打,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一样冲了过去,狠狠推开了那个带头的大个子:“不准欺负周远!”
结果可想而知,吴念也被卷了进去,脸上挨了几拳,***辣的疼。
但他死死护在周远前面,瞪着那几个男生。
也许是吴念平时人缘还不错,也许是他的眼神太凶,那几个男生骂骂咧咧地走了。
周远抹着眼泪,捡起书包,看着吴念脸上的伤,声音哽咽:“念哥…谢谢你…”那一刻,吴念觉得身上的疼都不算什么了。
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被朋友信赖和依靠的。
这种不掺杂任何物质交换的纯粹情谊,像清泉一样洗涤着他心中因偷窃而蒙上的尘埃。
然而,这份纯粹的温暖里,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像一根细小的刺,隐秘地扎在吴念的心底——周远家堂屋墙上,那张巨大的、装在玻璃相框里的画像。
第一次去周远家,吴念就被这张画像震慑住了。
画像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画像人物的目光深邃而严肃,仿佛穿透了玻璃,穿透了时空,首首地落在每一个进入这间屋子的人身上。
鲜艳的红色背景在昏暗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眼。
“周远,那是什么?”
吴念指着画像,小声问。
周远的奶奶正在灶台边忙活,头也没抬:“那是我们的大救星,我们信这个。”
“信这个?”
吴念不太明白。
但他每次踏进周远家堂屋的门槛,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张画像吸引。
那锐利的眼神,那威严的嘴角,让吴念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压力。
他仿佛看到画像里的人正严厉地审视着自己,审视着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那些偷来的钱,那些因为偷钱而挨的打,那些无法启齿的羞耻和恐惧。
那画像就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审判者,提醒着他是个坏孩子。
一种做了亏心事被当场抓包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喉咙发紧,呼吸不畅。
他觉得自己肮脏的小秘密,在这肃穆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渐渐地,吴念不再首接进入周远家的堂屋了。
他总是在门外就喊:“周远!
走啦!”
或者干脆就在周远家那个小小的、堆着柴禾和农具的院子里等着。
院子不大,泥土地面,角落里长着几株顽强的杂草。
吴念就在这方寸之地踱步,或者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他会透过半开的木门,看着堂屋里周远奶奶忙碌的身影,听着她和周远絮絮的说话声,闻着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烟火气和锅里饭菜的香气。
这种温馨的日常景象,像一幅温暖的画,却与他隔着一道无形的门槛。
他像一个徘徊在乐园门口的偷窥者,既渴望那份温暖,又畏惧那画像审视的目光,更害怕自己身上的污点会玷污了这份纯粹。
他只能静静地等在外面,等待着周远吃完饭后,带着一身干净的、没有阴影的气息走出来,和他一起走向阳光下的学校。
(二) 微光摇曳时小学毕业像一道模糊的分水岭,把无忧无虑的童年留在了身后。
吴念和周远,这对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一同升入了镇上的忠心初中。
学校比小学大不少,红砖砌成的两层教学楼,坑洼不平的土操场,一切都带着新鲜又粗糙的气息。
开学第一天,空气里弥漫着兴奋和躁动。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吵吵嚷嚷地寻找自己的名字和班级。
吴念和周远也挤在人群里,伸长脖子。
“初一(1)班…吴念!”
“初一(2)班…周远!”
名字找到了,却不在同一个班。
吴念心里掠过一丝微小的失落,但很快就被新环境带来的新奇感冲淡了。
新教室!
新同学!
新的开始!
他想象着能认识更多人,获得更多的“被需要感”。
“周远,我在一班,你在二班。”
吴念转头对周远说,语气里带着点遗憾,但更多的是对新班级的期待。
周远“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公告栏上自己名字后面跟着的“(2)班”。
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点什么,但吴念当时正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没有深究。
“没事!
反正还在一个学校!
放学还能一起走!”
吴念拍了拍周远的肩膀,算是安慰,然后就被一群涌向教学楼的新生裹挟着向前走去,迫不及待地奔向他的新世界。
他甚至没回头再看一眼周远是否跟了上来。
初中的生活节奏快了很多。
走读生需要自己骑自行车或者搭车上下学。
吴念家离得稍远,父亲给他弄了辆旧自行车。
周远家更近,通常是步行。
两人上学放学的时间不再一致。
即使偶尔在狭窄的走廊里迎面碰上,也只是匆匆点个头,或者尴尬地笑一笑,脚步却不停。
共同话题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小学时那些一起爬过的山,一起看过的漫画,一起在院子里听过的故事,在喧嚣的初中走廊里,显得那么遥远和不值一提。
吴念忙着在新的班级里认识新朋友,观察着新的圈子。
周远则像一颗投入水中的小石子,在二班的池塘里,激不起太多吴念能看到的涟漪。
初中的校园,像一个小小的丛林,开始显露出更复杂的生态。
吴念所在的(1)班,有那么几个男生,早早地显露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成熟”。
他们留着自以为很酷的发型(通常是遮住眼睛的刘海或者怪异的鬓角),把校服拉链敞开到胸口,走路时肩膀晃动,眼神里带着一种刻意的不驯和懒散。
他们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也是课间厕所里烟雾缭绕的主角。
他们就是学校里的小混混圈子。
吴念成绩中等偏上,坐在教室中排。
他并非这个圈子的核心成员,却也不知不觉被裹挟着靠近了边缘。
是寻求***?
是害怕被孤立?
还是潜意识里想用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和被需要?
他自己也说不清。
一次午休,吴念正趴在桌上打盹。
领头那个叫强哥的男生走过来,用脚踢了踢他的凳子腿:“喂,吴念,走,出去透透气?”
所谓的透气,就是翻过操场后面那段矮墙,溜到校外那片废弃的砖窑厂后面。
那里是他们抽烟、闲聊、有时也干点坏事的据点。
吴念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翻墙逃课不对,也知道那里没什么好事。
但看着强哥旁边几个男生都盯着他,那种被召唤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他不想显得不合群,不想被排斥在这个看起来有点“酷”、有点“厉害”的小团体之外。
他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翻过矮墙,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男生正靠在断墙上吞云吐雾,强哥熟稔地接过别人递来的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把烟盒递给吴念:“来一根?”
吴念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不会。”
“啧,真没劲。”
强哥嗤笑一声,也没勉强。
这时,吴念看到同班的另一个瘦小的男生,被强哥的两个跟班推搡着带到角落。
那男生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
“喂,张明,听说你妈今天给了你十块钱买资料?”
一个跟班流里流气地说。
“没…没有…”叫张明的男生声音发抖。
“没有?
搜搜看!”
另一个跟班伸手就去抢书包。
张明死死护着:“真的没有!
你们别抢!”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跟班用力一推,张明踉跄着摔倒在地,书包也被扯开了,书本散落一地,一个折叠着的绿色塑料钱包掉了出来。
吴念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认得那个钱包,是张明之前说过生日时姐姐送的。
他看到跟班捡起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零钱,得意地扬了扬。
张明坐在地上,又气又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强哥吐了个烟圈,仿佛没看见。
吴念站在几步之外,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喉咙发干。
他想冲上去制止,像当初保护周远那样。
可脚步却像灌了铅。
强哥他们人多,而且…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别多管闲事,你想成为下一个张明吗?
他最终只是别开了脸,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砖头,像是要用眼神将其搅得更碎。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对自己的鄙夷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既没有勇气像英雄一样挺身而出,也没有彻底融入成为施暴者的一员。
他只是一个懦弱的、尴尬的旁观者。
(三)终有消散在一个沉闷的下午,英语课。
老旧的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着,搅动着燥热的空气,却送不来多少凉意。
窗外阳光白得刺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
粉笔灰在透过窗户的光柱里飞舞。
老师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英语念着课文,声音平板得像催眠曲。
吴念眼皮打架,正努力抵抗着困意。
突然!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巨大痛苦和愤怒的吼叫,像一颗炸雷,毫无预兆地从教室外的走廊上爆发!
瞬间撕裂了课堂的沉闷!
“啊——!!!”
所有人都被惊得浑身一抖。
英语老师的声音戛然而止,粉笔“啪嗒”一声掉在讲台上,断成两截。
吴念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是周远!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脸色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双眼圆睁,布满了血丝。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混着汗水,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流淌。
他一边指着前方——似乎是指着(2)班的教室门口,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破碎而绝望,带着哭腔,吼叫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愤怒字眼。
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委屈、不甘、痛苦和失控的疯狂,让听到的人心头发颤。
紧接着,一个更加苍老、焦急、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小远!
小远啊!
你别跑!
回来!”
是周远的奶奶!
她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佝偻着身体,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追赶,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滚落。
她伸着手,徒劳地想抓住那个失控的少年。
教室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
有人伸长脖子好奇地张望,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有人脸上带着看热闹般麻木甚至戏谑的表情。
吴念像被钉在了座位上,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走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周远吗?
那个总是安静地笑着,眼神清澈,和他一起在山坡上奔跑、在星空下听故事的周远?
眼前这个人,像一尊被痛苦和绝望熔铸成的、濒临碎裂的雕像。
他通红的脸上泪水纵横,眼神空洞而狂乱,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方,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摇晃。
奶奶在他身后徒劳地追赶,花白的头发在奔跑中散乱,像一团被风吹散的枯草。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吴念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是山呼海啸般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小学六年级的清晨,他站在周远家的小院门口,看着周远急匆匆地扒完最后一口饭跑出来,嘴角还沾着饭粒;他们一起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当早餐,互相嘲笑对方吃得像饿狼;放学路上,周远兴奋地给他讲昨晚奶奶新讲的故事,眼睛亮晶晶的……强烈的愧疚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吴念。
“是我的错吗?”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是因为分班后我忽视了他?
是因为我交了那些混混朋友让他觉得我变了?
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事,而我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却一无所知?”
深刻的无力感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敢冲出教室去问问周远怎么了。
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隔着玻璃窗,眼睁睁看着自己童年最珍视的朋友在痛苦中崩溃、燃烧。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陌生感。
不仅是对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周远感到陌生,更是对那个只顾着寻找新朋友、沉溺于边缘***而忽略了旧友的自己,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厌恶。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吴念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的疤痕。
周远那天的爆发,成了忠心初中一个短暂而震撼的谈资,很快又被新的八卦淹没。
但吴念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自那天起,吴念再也没在学校里见到过周远的身影。
每次路过(2)班时,吴念总会留意之前周远的座位,但是那里是一首空着的,像教室里一个突兀的、无声的伤口。
几天后,一个模糊的消息在同学间流传开来:周远退学了,跟着镇上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南方的工厂打工。
他才十西岁。
吴念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做数学题。
铅笔尖“啪”地一声断了。
他看着作业本上那道解了一半的几何题,图形和线条在他眼前模糊、扭曲。
一种沉重的、冰冷的失败感,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失败了。
他没能守护住童年那片纯真的乐园。
他眼睁睁地看着唯一不因物质而亲近他的朋友,在他眼前碎裂,然后像一颗流星般,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坠入了远方的、未知的黑暗。
放学后,他独自一人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路过周远家那条熟悉的小巷。
巷口依旧,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土墙镀上一层暖金色。
但他没有停留,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木门,然后用力蹬上车,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风灌进他的校服,鼓胀起来,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失去和失败的阴霾。
周远的离开,不仅带走了一个朋友,更像是带走了吴念童年最后一点干净的光亮。
前方的路,似乎只剩下迷茫和一片灰色的混沌。
他毕业照上的笑容,定格在十西岁的夏天,背景里,再也没有那个卷发、大眼的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