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暑气,是南方小城巷弄里蒸不熟的面团,黏在人的皮肤上,一搓就能搓出白花花的汗碱。
林卫东蜷在阁楼的木板床上,耳朵里塞满了蝉鸣——院外老槐树上的蝉,像得了谁的指令,从早到晚叫个不停,声嘶力竭的,把空气都震得发颤。
阁楼是他家的“藏经阁”,其实就是堆旧物的小间,木梁上挂着他爹年轻时的工装裤,墙角堆着他娘陪嫁的樟木箱,箱盖上的红漆褪得只剩零星几点,像溅上去的血。
林卫东的秘密藏在樟木箱最底下,压在一件打补丁的旧棉袄里——一本撕了封皮的《红楼梦》,书页黄得像外婆临死前的牙床,边缘卷得发脆,“宝玉初试云雨情”那几页,被他摸得发亮,纸页间还沾着去年冬天的煤屑。
他爹是国营棉纺厂的保全工,娘在食堂蒸馒头,两口子都是“根正苗红”的主儿,最见不得“男欢女爱”的字眼。
上个月厂里开批判会,批斗了一个偷看“黄***”的青工,他爹回来就把家里的《唐诗宋词选》都收了,说“那些风花雪月的,都是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林卫东不敢让他们知道这本《红楼梦》——是他开春时从废品站的废纸堆里淘来的,当时废品站的老王头用烟袋锅子敲着他的头:“小子,这书可不是你该看的,小心看多了长针眼。”
他嘿嘿笑着,揣着书就跑,怀里像揣了块刚出炉的馒头,烫得慌。
此刻他趴在床上,指尖顺着“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滑腻的一片”那行字摩挲,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阁楼的木窗漏进一缕阳光,照在他的手背上,手心里全是汗,把纸页洇出一小片湿痕。
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他娘的声音:“卫东!
下来吃饭!”
他赶紧把书塞回樟木箱,用棉袄盖严实,慌慌张张地往楼下跑,下楼时脚滑了一下,差点摔在楼梯上——裤裆里硬邦邦的,像塞了半截生红薯,硌得他走路都别扭。
饭桌上摆着炒青菜和腌萝卜,他爹捧着个搪瓷缸子喝玉米粥,粥里的玉米粒沉在底,像没睡醒的鱼。
“今天在学校没闯祸吧?”
他爹突然问,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声音硬邦邦的。
“没有,”林卫东扒拉着米饭,不敢抬头,“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理想?”
他爹放下搪瓷缸子,“你的理想就是好好读书,将来进国营厂,当工人,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他娘在旁边附和:“就是,隔壁家的小芳,这次考试又是全班第一,你得多学学人家,少看那些没用的闲书。”
林卫东嘴里的饭突然变味了,像掺了煤灰。
他想起早上路过巷口“阿珍裁缝铺”的情景——阿珍老板娘穿着件月白旗袍,正给一个老太太量裤腰,弯腰时,旗袍后襟往上缩,露出一小片后腰,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茭白。
她哼着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楼台一别恨如海”的调子,慢悠悠的,银针在布料间穿梭,亮闪闪的,像一道银线。
他站在铺门口看了半天,首到阿珍抬头朝他笑:“卫东,要补校服?”
他才猛地回过神,摇着头说“不用”,转身就跑,耳朵根烫得能煎鸡蛋。
吃完饭,他借口“写作业”,又溜回阁楼。
刚把《红楼梦》掏出来,就听见楼下传来他爹的吼声:“林卫东!
你给我下来!”
他心里一紧,赶紧把书往床底下塞,跑下楼一看,他爹手里拿着那本《红楼梦》,书页被扯得乱七八糟,封皮早没了,只剩下几页散纸。
“这是什么?”
他爹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书往地上一摔,“我让你好好读书,你就看这些脏东西?”
林卫东的腿肚子首打颤,想说“这是我从废品站淘来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娘在旁边哭:“儿啊,你怎么能看这个?
这要是让厂里知道了,你爹的工作都保不住!”
他爹突然抓起墙角的鸡毛掸子,竹子杆的掸子杆,抽在他的背上,***辣地疼。
“让你看!
让你学坏!”
鸡毛掸子一下下落在背上,林卫东趴在地上,眼泪往下掉,却不敢哭出声——眼前不是他爹愤怒的脸,是阿珍老板娘弯腰量尺的样子,是她旗袍上的月白色,是散落在裁缝铺地上的珍珠扣,圆润润的,在阳光里滚来滚去,怎么也捡不完。
他爹打累了,把鸡毛掸子往地上一扔,喘着粗气说:“今天这事,不准跟任何人说!
再让我看见你看这种书,打断你的腿!”
林卫东趴在地上,后背疼得像被火烧,却偷偷把地上的几页散纸往怀里塞——那几页正好是“宝玉初试云雨情”,纸页上的字被眼泪洇湿,模糊不清,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胸口。
晚上,他趴在阁楼的木板床上,后背***辣地疼,却睡不着。
窗外的蝉还在叫,声嘶力竭的,像在替他喊疼。
他摸出怀里的散纸,借着月光看,字都糊了,却依然能想起书里的句子。
他想起阿珍老板娘的后腰,想起她哼的越剧调子,想起散落在地上的珍珠扣——那些藏不住的欲望,像阁楼里的霉味,像樟木箱里的旧气,像蝉鸣里的暑气,在他的身体里疯长,扎了根,拔不掉,只能任由它在暗夜里,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