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王朝的红,是血色,亦是喜色。
当开国元勋闻家的赫赫功勋被一道圣旨贬斥为谋逆罪证时,京城的红是抄家灭门的血。
而当闻家仅存的孤女,被一抬小轿从败落的府邸抬入权势滔天的镇北王府时,这红,
便成了全城笑柄的喜。他们说,一个罪臣之女,配一个活死人,是绝配。一个用来冲喜,
一个用来赴死,更是天意。闻舒就坐在这抹刺眼的红色里。她知道,这顶花轿之外,
是无数双眼睛,或怜悯,或轻蔑,或幸灾乐祸。他们看不到盖头下她的脸,更猜不透她的心。
无人知晓,她那双看似温顺的眼眸深处,藏着足以打败乾坤的惊涛骇浪。她也知道,
轿子的终点,那个被称为“大虞战神”却已瘫痪在床的男人,是她唯一的生路,
也是她最凶险的棋局。她不是来冲喜的。她是来献祭的。献祭掉一个废人夫君,
换自己一线生机。又或者,是献祭掉整个腐朽的世道,换他与她,一同从地狱归来。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这第一步,就从揭开这方红盖头,直面那个躺在床上,
决定她命运的男人开始。1 凤冠囚笼喜婆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透着一股子敷衍了事的急切。“吉时已到,请世子妃安寝。”话音刚落,脚步声便匆匆远去,
仿佛这喜房是什么不祥之地,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雕花木门被轻轻合上,
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人声。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闻舒端坐在床沿,
头上的凤冠沉重地压着她的脖颈。隔着厚重的红盖头,
她只能看见自己脚下一小片铺着龙凤呈祥地毯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
混杂着锦被尘封许久的阴冷气息,牢牢地包裹着她。这里,就是她的新房。
也是她未来人生的囚笼。床上,躺着她的夫君,镇北王世子萧决。三个月前,
他是大虞最耀眼的将星,是无数京城贵女的春闺梦里人。一场北境大捷后,他班师回朝,
却在京郊离奇坠马,从此人事不省,成了一个只能呼吸的活死人。皇帝遍请天下名医,
皆束手无策。镇北王府权势滔天,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唯一的继承人,日渐枯槁。最后,
钦天监说,需寻一位八字相合的贵女冲喜,或可换回一线生机。这“贵女”的身份,
本该是闻舒的嫡姐,闻语。闻家虽已败落,但毕竟是开国元勋之后,身份勉强够得上。
可嫡姐哭着说:“我不要嫁给一个死人!”于是,被嫡母当作弃子的她,庶女闻舒,
便被推了出来。用她的话说:“一个罪臣之女,能嫁入王府已是天大的福气,还挑什么?
”福气?闻舒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冷笑。她不再等待。纤细白皙的手指伸出,稳稳地,
自己掀开了盖头。一室昏黄。桌上的龙凤喜烛静静燃烧着,烛泪蜿蜒,像一串串无声的眼泪。
她转过头,看向那张巨大的婚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衬得那张脸愈发青白。双目紧闭,嘴唇干裂,
没有一丝血色。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起伏,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这就是萧决。这就是她要“冲喜”的夫君。闻舒缓缓站起身,宽大的袖袍滑落,
露出皓白的手腕。她走到床边,没有丝毫新嫁娘的羞怯与恐惧,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他。
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搭上他颈侧的动脉。很微弱。但确实在跳动。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他的脖颈,最后落在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上。那是一双属于武将的手,骨节分明,手掌宽大,
只是此刻毫无生气地瘫着。忽然,闻-舒的瞳孔微微一缩。她看到,萧决的右手食指,
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快到仿佛只是烛光摇曳产生的错觉。
但闻舒看清了。她那颗从踏入王府开始就沉寂如古井的心,在这一刻,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激起千层涟漪。他不是活死人!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惊雷,
在她脑海中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她立刻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行礼:“世子妃……”“这里不必伺候了,
你们都下去吧。”闻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静,“没有我的吩咐,
任何人不得靠近喜房半步。”丫鬟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闻舒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两个丫鬟莫名地心底一寒,不敢再多言,
喏喏地应声退下了。闻舒重新关上门,落了栓。整个房间,
现在只剩下她和床上这个“活死人”。她快步走回床边,从自己早已备好的嫁妆小箱里,
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在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她抽出一根最细的,走到萧决面前,俯下身,凑到他耳边。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耳廓。“世子,”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呢喃,
内容却石破天惊,“外面的人都说你废了,但我不信。”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他的脸,
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若甘心当个死人,现在就咽了这口气。
若不甘心……”她举起手中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他指尖的一处穴位。
刺痛感应该能瞬间传遍全身。“……就动一下眼皮。”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烛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在萧决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一息。两息。
三息。就在闻舒几乎要以为自己判断失误时,那如同蝶翼般苍白纤长的眼睫,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下。足够了。闻舒缓缓直起身,
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男人,眼神里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找到了同类的释然。一个是被家族抛弃、替嫁冲喜的罪臣庶女。
一个是功高震主、遭人暗算、形同废人的战神世子。他们都是被命运推入深渊的人。今夜,
在这间名为“喜房”的囚笼里,他们缔结了世上最隐秘的盟约。闻舒收起银针,
重新在他床边坐下,语气轻柔却坚定。“世子,听好了。”“从今天起,我叫闻舒,
是你的妻子。”“也是唯一能带你,走出地狱的人。”2 银针惊魂天光微亮,
晨曦透过窗棂,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闻舒一夜未眠。她坐在梳妆台前,
任由王府派来的嬷嬷和丫鬟为她梳洗打扮。铜镜里映出的女子,眉眼温顺,神情恬淡,
看不出任何异样。“世子妃,该去给王爷和王妃敬茶了。
”为首的张嬷嬷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新嫁娘的笑话。
一个守着活死人的世子妃,能有什么前途可言?“有劳嬷嬷。”闻舒轻声应道,
顺从地站起身。敬茶的过程波澜不惊。镇北王萧远山一身戎马,气势威严,
只是看着闻舒的眼神带着一丝复杂。王妃林氏则是一脸哀戚,对她这个儿媳,
既无热情也无苛责,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走的过场。无人为难她,也无人亲近她。
她就像一个透明人,被安置在了这富丽堂皇却毫无生气的王府里。
回到她和萧决的院子“听雪堂”,闻舒立刻屏退了所有人。“从今日起,世子的饮食起居,
由我一人亲自照料,你们只需在外院听候吩咐便可。”这个命令引起了一片哗然。
张嬷嬷皱眉道:“世子妃,这不合规矩。世子爷身子重,您一个弱女子如何照料得过来?
”“规矩?”闻舒淡淡一笑,“我如今就是听雪堂最大的规矩。世子喜静,不喜外人打扰。
嬷嬷若是不信,大可去回禀王爷王妃。”她搬出萧决做挡箭牌,张嬷嬷一时也无话可说,
只能悻悻地带着人退了出去。门再次被关上。闻舒快步走到床边,低声问道:“他们走了,
安全了。”萧决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这是他们昨夜定下的信号。动一下,
代表“是”或者“明白”。动两下,代表“否”。过去的十二个时辰里,
闻舒已为他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也更好。糟的是,
他中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西域奇毒,名为“千机锁”。此毒不会立刻致命,
而是会慢慢锁住人的四肢百骸,封闭七经八脉,最后让人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
活活困死在自己的身体里,如同被浇筑在蜡像里的活人。好的是,
她母亲留下的那本《药王遗篇》,恰好记载了此毒。书页泛黄,上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
不仅有“千机锁”的毒性解析,更有唯一一种解毒之法的详细记载。这便是她的底牌,
也是萧决唯一的生机。“我要开始为你施针了,过程会很痛苦,你必须忍住。”闻舒一边说,
一边取出银针,用烛火消毒。萧决的眼皮,坚定地动了一下。第一针,刺入百会穴。
闻舒的手法极为老练,快、准、稳。几乎在银针刺入的瞬间,萧决一直死寂的身体猛地一颤,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不成调的闷哼。剧痛!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骨髓,
又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他的经脉里游走。他的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青筋暴起,
整张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闻舒的心也跟着揪紧,但她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守住心神,
”她压低声音,语气沉稳而有力,“毒素会随着金针游走,冲击你被堵塞的经脉。
这是必经的一步,撑过去!”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钻入萧-决混乱的意识里,让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攀附的支点。他不能倒下。他还不能死。
血海深仇未报,那些藏在暗处害他、笑他、等着看镇北王府覆灭的人,还活得好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缓缓退去。萧决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本完全***右手,
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知觉。闻舒收回银针,拿出帕子,轻轻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今天就到这里,你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循序渐进。”她端来一碗早已熬好的药汁,
颜色漆黑如墨,散发着古怪的气味。“这是解毒的汤药,我对外只说是给你调理身体的补药。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我知道你吞咽困难,慢一点。”喂药的过程极为艰难。
大半碗药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染湿了衣襟。就在这时,
门外突然传来丫鬟慌张的声音:“世子妃,不好了,二皇子殿下派人来探望世子了!
”闻舒心中一凛。二皇子?她迅速将药碗藏起,用帕子擦干净萧决嘴角的药渍,
又将染湿的衣襟用被子盖好,做完这一切,才沉声对外道:“知道了,请人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管事模样的太监,领着几名侍卫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咱家奉二皇子之命,特来探望世子爷。二皇子说了,听闻世子新婚大喜,
特意送来几株百年老参,为世子爷补补身子。”他说着,目光却像毒蛇一样,
在房间里四处逡巡,最后落在萧决苍白的脸上。闻舒福了福身,语气温婉:“有劳公公,
替我谢过二皇子殿下。”那太监笑了笑,走到床边,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哎呀,
看世子爷这模样,真是让人心疼。想当初,世子爷是何等的威风啊!”他一边说,
一边状似无意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萧决的手臂。闻舒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公公,世子身子弱,怕惊扰。”太监的眼神闪过一丝阴鸷,
他死死盯着闻舒:“世子妃倒是护得紧。只是不知,这日日守着一个不能动弹的人,
世子妃心里……苦不苦啊?”这是试探,也是挑衅。闻舒垂下眼帘,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怨与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便是女人的命。
能嫁给世子,是我的福分。”她这副温顺无害、逆来顺受的模样,似乎让太监很满意。
他哈哈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突然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古怪药味。“这是什么味道?
”他警觉地问道。闻舒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柔声答道:“是我为世子熬的安神汤,
用了一些家乡的土方子,味道是怪了些,但对世子安睡有些好处。”“哦?土方子?
”太监显然不信,他麾下的一个侍卫,忽然指向角落里一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渣盆。
“那是什么?”闻舒的心沉了下去。那里面,有几味药是解“千机锁”的关键,
虽然她已经做了处理,但若被懂行的人拿去,很可能会暴露。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立刻上前,要去查看。千钧一发之际,闻舒忽然发出一声低呼,身子一软,
竟直直地朝着那侍卫倒了过去。侍卫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闻舒的衣袖“不经意”地扫过了药渣盆,整个盆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里面的药渣混着水,瞬间和地上的灰尘混成一团,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世子妃!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闻舒被丫鬟扶起,脸色苍白,泫然欲泣:“对不起,
我……我这两日没休息好,有些头晕。”太监盯着地上一片狼藉的药渣,脸色阴晴不定。
一个精心策划的试探,就这么被一个女人的“无心之失”给搅黄了。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只能把这归结于巧合。“既然世子妃身子不适,那咱家就不多打扰了。”他冷哼一声,
带着人转身离去。危机暂时解除。闻舒支走丫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看向床上的萧决,
却发现他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探究,
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千机锁的解药,药性相冲,极畏人参。
他们送来的百年老参,若是混入我的药里,你就真的回天乏术了。”闻舒低声解释道,
“二皇子,果然是想让你死。”她以为他会憎恨,会愤怒。然而,萧决只是缓缓地闭上眼,
再睁开。他的眼皮,轻轻动了两下。——不是。闻舒愣住了。不是二皇子?就在这时,
萧决一直紧握的拳头,极其艰难地,在床榻上,用食指轻轻敲击了两下。一下,停顿。
再一下。这是军中用来传递密信的最简单的密码。闻舒的父亲曾教过她。她瞬间辨认出来,
那个字是——“太”。太子!害他的人,是太子!可二皇子刚刚的行为,
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闻舒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一个可怕的猜测浮出水面。
“他们……都想你死?”萧决的眼皮,疲惫地,却无比肯定地,动了一下。——是。
闻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这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镇北王府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大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