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口中的“栖身地”,比陈末想象中还要……寒酸。
它位于一系列迂回曲折的黄色走廊尽头,一扇看起来格外厚重的金属门后面。
门板上有几道深刻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大型动物挠过,但总体还算完整。
老雷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侧耳听了听,这才用力把它推开。
门后的空间让陈末稍微松了口气。
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大型设备间,挑高比外面那些压抑的走廊要高出不少,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霉味也淡了一些。
十几个人分散在角落,有的蜷在破烂的睡袋里,有的正就着微弱的光线摆弄着什么小物件。
听到开门声,所有人都瞬间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末这个陌生人身上。
那些眼神复杂得像一锅大杂烩:警惕、麻木、好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希望?
“新人?”
一个坐在一堆空罐头盒旁边的年轻女人率先开口。
她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脸上有些污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灵活地拆卸着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老旧收音机。
“捡到的。”
老雷言简意赅,侧身让陈末进来,然后重重地关上门,落下门闩。
“叫陈末。”
“欢迎来到‘五星级豪华避难所’,唯一的缺点是风景不太好,全是统一装修。”
陈末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对着众人挥挥手,“附带一提,我暂时应该不是那种会突然变身或者背后长出触手的品种。”
有人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但大部分人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继续着自己手头那点毫无意义的事情,仿佛多耗费一点情绪都是奢侈。
“艾米,”那个摆弄收音机的女人冲他抬了抬下巴,“他是老雷。
既然他把你带回来了,说明你暂时通过了‘看起来不像即时威胁’的测试。”
这时,一个戴着破旧眼镜、气质温和的男人走了过来,递给陈末半瓶浑浊的液体。
“喝点水吧。
别担心,是处理过的。”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我叫阿川。”
“谢谢。”
陈末接过瓶子,谨慎地抿了一口。
液体有种奇怪的、类似杏仁的味道,不算好喝,但喝下去之后,喉咙的干渴确实缓解了,甚至连因为持续紧张而有些抽痛的太阳穴,都舒缓了不少。
“这玩意儿……味道挺别致。
本地特产?”
“我们叫它‘静默之水’。”
阿川解释道,“能找到的水源大部分都有问题,喝了会……加速不好的事情。
只有这种相对安全,能稍微延缓……嗯,‘支付代价’的速度。”
“支付代价……”陈末重复着这个词,想起了老雷关于“忘记”的警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他的手机,他那连接着过去世界的最后一件物品,在这里彻底成了板砖。
老雷把他带到角落一堆相对干净的垫子旁。
“规矩很简单:别惹麻烦,分担工作,找到的物资上交统一分配。
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尤其是在外面。”
他指了指头顶,“那些灯光不稳定、或者声音奇怪的地方,尽量远离。
那里容易吸引‘遗骸’,或者更糟的东西。”
“遗骸?
就是刚才追我们那种……抽象派艺术?”
陈末问。
“那只是其中一种,‘钝兽’。”
艾米头也不抬地接话,手里的小螺丝刀飞快地转动着,“还有喜欢模仿人声的‘窃影者’,哭起来让你想把自己耳朵捂聋的‘悲鸣者’……品种繁多,任君挑选,保证没有重样。”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超市货架上的商品,让陈末背后凉飕飕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陈末试图帮忙整理物资——主要是些看不出原色的布条、生锈的金属片,以及少量那种味道古怪的“静默之水”。
他注意到,这里的人彼此间交流极少,眼神偶尔碰撞,也迅速避开。
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弥漫在空气中,比外面的黄色墙壁更让人难受。
他试着跟一个正在用碎布条编绳子的男人搭话,对方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喃喃自语:“我老婆……最喜欢我穿那件蓝衬衫了……是哪件来着?”
陈末默默地走开了。
他坐到艾米旁边,看着她灵巧的手指在那些废弃零件间舞动。
“你在修什么?
能收到外面的电台吗?
比如天气预报什么的,虽然我猜这儿永远都是‘黄色,伴有间歇性精神病风险’。”
艾米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了点看***的意味。
“修着玩。
保持手指灵活,大脑运转。
至于信号?”
她嗤笑一声,“这里是信号的坟墓,信息的黑洞。
你能接收到的最强信号,大概就是隔壁那位老兄打呼噜的频段。”
“总得有点什么吧?”
陈末不甘心,“比如……其他人留下的标记?
信息?
总不能所有进来的人都在漫无目的地闲逛等死吧?”
艾米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末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在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老雷。
“有。”
她压低声音,“刻在墙上的警告,画在地上的箭头,还有……一些被撕碎的笔记。
有人提到过一个叫‘主教’的人,他似乎建立了一个更大的据点,据说有办法对抗‘遗忘’,甚至……找到出口。”
“主教?
出口?”
陈末的心跳漏了一拍。
“传闻而己。”
艾米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警告,“但老雷不信。
他说那可能是陷阱,是‘遗骸’模仿人类智慧设下的圈套,或者是更危险的……人类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他说,依赖那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死得更快。”
陈末沉默了。
他理解老雷的谨慎,但“出口”两个字,对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他出去了,是不是就能继续寻找林小雨?
哪怕只是证实她真的己经彻底消失?
“那你呢?
你信吗?”
他问艾米。
艾米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拿起一个完全锈死的齿轮,用力擦了擦。
“我相信我手里的东西,和我脑子里的东西。
其他的?”
她耸耸肩,“等它们能被我拆开研究明白再说。”
这时,阿川走了过来,递给陈末一小块压缩饼干似的玩意,硬得能当砖头使。
“食物。
慢点嚼。”
陈末道了谢,费力地啃着那玩意儿,味同嚼蜡。
他环顾这个死气沉沉的“栖身地”,看着那些眼神逐渐空洞的人们,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
不能这样。
如果留在这里,最终的结果就是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忘记一切,包括林小雨。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厚重的金属门边,研究着门板上的划痕。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从老雷的破背包里——老雷默许了他可以借用——掏出了那罐鲜亮的喷漆。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陈末用力摇晃喷漆罐,在那扇饱经风霜的门板内侧,喷下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然后在箭头旁边,喷上了一行字:“菜鸟通道,内有猛兽(抽象派),慎入!”
喷完,他转过身,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咧嘴一笑,尽管那笑容有些虚弱。
“好了,现在这里看起来像个家了。”
他拍了拍手,“至少后来的人,能少走点弯路,或者……至少能笑着迷路。”
老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门板上的涂鸦,又看看陈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艾米吹了声口哨,虽然没什么调子。
“啧,行为艺术。
看来我们这儿来了个有意思的家伙。”
阿川则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
陈末知道,他这个小小的、近乎幼稚的反抗行为,改变不了这个绝望世界的本质。
但这罐喷漆,是他带来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颜色和噪音。
他或许会在这里慢慢忘记一切,但至少,在彻底忘记之前,他要留下点“陈末到此一游”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