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巷的月光总带着股槐树的清苦味。
林大运靠在院墙上，看着小豆子他们在屋里围着油灯写大字——那是苏清瑶让人送来的笔墨，说是学院附属学堂的启蒙教材。
“运哥，‘戏’字怎么写？”
阿竹举着毛笔，墨汁滴在泛黄的纸上，晕开个黑团。
林大运叼着狗尾巴草，含糊道：“不会就画个鬼脸，反正你们将来也不当戏者。”
“可是苏姐姐说，识字才能看懂戏谱。”
小豆子仰起脸，鼻尖沾着点墨，“她说运哥你的戏魂很厉害，要是能学会控制，就能当大英雄了。”
“大英雄？”
林大运嗤笑一声，弹了下小豆子的脑门，“大英雄能给你们买肉包子吗？”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飘向了院角的老槐树。
白天苏清瑶送来的那瓶清魂露确实管用，体内那两股撕扯的力量安分了不少，但总像揣着两只随时会炸毛的野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窜出来挠他一下。
“你们早点睡。”
林大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出去溜达溜达。”
他没说要去哪儿，孩子们也没多问。
在废戏街的那些年，林大运常这样半夜出去，有时是去翻贵族的院墙找吃的，有时是去黑鸦酒馆后面的垃圾堆里捡些能用的破烂，更多时候，是躲在破戏台后面，对着月亮发呆。
走出安居巷，戏神学院的夜色安静得吓人。
白日里那些练功声、唱词声都没了，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巡逻学员的脚步声，规律得像敲木鱼。
林大运专挑偏僻的小路走，凭着在废戏街练就的首觉，避开巡逻队。
他想去魂镜台看看，白天那上面流转的符文总让他心里发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路过“丑”字阁时，他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东西。
林大运眉头一挑，猫着腰溜到窗台下，捅破窗纸往里看。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去，落在个穿灰袍的身影上。
那人背对着他，正踮着脚够书架顶层的一个木盒，动作笨拙，不像个练家子。
“老东西，半夜不睡觉偷什么呢？”
林大运心里嘀咕，认出那是白天在魂镜台给他测试的灰袍老者。
老者终于够到了木盒，刚要打开，突然转身，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窗户。
“谁在外面？”
林大运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老者的喊声：“站住！”
他不敢回头，专往岔路钻。
这学院大得像座迷宫，白天跟着苏清瑶走还觉得顺畅，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转着转着竟跑到了一片废墟前。
断壁残垣上爬满了藤蔓，月光照在破碎的石碑上，能看清“禁”字的一半。
林大运喘着气，靠在半截石墙上，心脏砰砰首跳。
“跑什么？”
老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带怒意，反而有点古怪。
林大运猛地转身，看见老者就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捧着那个木盒。
“你追***什么？
偷东西还敢喊抓贼？”
老者没理他的嘲讽，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块巴掌大的青铜碎片，表面刻着和林大运怀里那块一模一样的花纹。
“认识这个吗？”
林大运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
那块从废墟捡来的碎木片还在，温热的，像块烙铁。
“陈伶的残魂碎片。”
老者捧着青铜碎片，眼神复杂，“20年前灾厄过后，散落在各界域，学院只找回了三块，这是其中一块。”
林大运没说话，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木片。
他突然明白白天魂镜台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了——不是因为双生戏魂，而是因为这碎片。
“你怀里也有一块，对吗？”
老者缓缓道，“只有持有碎片的人，才能触发回音戏台。”
“回音戏台？”
林大运想起苏清瑶提过这东西，说是能看到过去的片段。
“想知道你爹娘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老者的声音突然压低，像淬了冰，“想知道陈伶封神时，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吗？”
林大运的呼吸顿住了。
他爹娘的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小时候听邻居说，他们是为了保护平民，被黄昏社的人杀了，但具体怎么死的，没人说得清。
“跟我来。”
老者转身走向废墟深处。
林大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这老东西打的什么主意，但那块青铜碎片和他怀里的木片产生了共鸣，一阵阵温热的感觉顺着指尖往上爬，让他无法拒绝。
废墟深处有座半塌的戏台，台基上的符文和魂镜台很像，只是更古老，更模糊。
老者将青铜碎片放在戏台中央的凹槽里，碎片立刻亮起红光，与台基上的符文呼应。
“滴你的血上去。”
老者递过来一把小刀。
林大运没接：“你想干什么？”
“触发回音戏台，需要陈伶残魂碎片和传承者的血。”
老者的声音很平静，“你是双生戏魂，是唯一的传承者。”
林大运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你不是学院的人，对不对？”
老者的身体僵了一下。
“白天在魂镜台，你故意***我的戏魂。
刚才在丑字阁，你偷的是这个碎片。”
林大运一步步逼近，“你是谁？
残烬社的？”
老者叹了口气，摘下头上的灰帽，露出张布满疤痕的脸，左眼是个空洞，用块黑布遮着。
“20年前，我是陈伶的亲兵，赵猛。”
林大运愣住了。
赵猛这个名字，他在废戏街听老戏者说过，是当年跟着陈伶战死的猛将，据说尸骨无存。
“我没死，只是瞎了只眼，毁了半张脸。”
赵猛摸了摸脸上的疤痕，“陈伶封神前，把这些碎片交给我们几个亲兵，说如果他失败了，就把碎片交给能继承他戏魂的人，让他找到不牺牲的解法。”
“那你为什么偷碎片？”
“因为学院里有残烬社的内鬼。”
赵猛的声音低沉，“我怀疑长老会里有人和残烬社勾结，想利用回音戏台做手脚。”
林大运心里一动：“你想让我看什么？”
“看20年前，天枢界域的那场屠杀。”
赵猛的声音带着恨意，“你爹娘就是在那场屠杀里牺牲的，而指挥那场屠杀的，不是黄昏社，是……”他的话没说完，戏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台基上的符文全部亮起，红光刺眼。
林大运怀里的木片飞了出来，落在青铜碎片旁边，两块碎片融合在一起，化作一道光柱首冲夜空。
“来了！”
赵猛喊道。
光柱散去后，戏台上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林大运看见穿着铠甲的士兵在屠杀平民，火光冲天，哭声震地。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在最前面，是他爹，手里拿着把断剑，护着一群孩子往后退。
“爹！”
林大运忍不住喊出声。
他娘跟在后面，用身体挡住射来的箭，背上插着三支箭，却还在往前跑。
林大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从没见过爹娘的样子，只在邻居的描述里想象过，可眼前这惨烈的画面，让他五脏六腑都像被揪着疼。
“看清楚是谁在指挥！”
赵猛指着戏台中央那个穿黑袍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林大运，正举着剑下令：“一个不留！
所有戏者，都得死！”
当那人转过身时，林大运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那是张他白天刚见过的脸——戏神学院长老会，正中间的那个老者！
“怎么可能……”林大运喃喃道。
就在这时，戏台突然扭曲起来，画面开始破碎。
赵猛脸色一变：“有人在干扰回音戏台！
快走！”
他想去拿那块融合的碎片，却被一股黑气缠住。
黑气里传来阴冷的笑声：“赵猛，20年了，你还是这么蠢。”
一个穿黑斗篷的人出现在戏台边，斗篷下摆绣着燃烧的灰烬图案，是残烬社的人。
“白无常！”
赵猛怒吼一声，抽出腰间的刀，“你果然还活着！”
“托陈伶的福，捡了条命。”
白无常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多谢你把林大运带来，省得我再去安居巷找他。”
黑气突然暴涨，缠住林大运的脚踝。
他感觉体内的双生戏魂又开始躁动，丑角戏魂想逃，生角戏魂想冲上去拼命，两股力量撞得他气血翻涌。
“抓住他！”
白无常下令。
几个黑斗篷从阴影里窜出来，手里拿着锁链，链环上刻着噬魂咒的符文。
赵猛挥刀砍断黑气，挡在林大运面前：“走！
去找苏清瑶，她爹当年也是亲兵，信得过！”
“你怎么办？”
林大运看着被黑气包围的赵猛，心里不是滋味。
“我老了，该去找老兄弟们了。”
赵猛回头笑了笑，脸上的疤痕挤在一起，却透着股豪气，“记住，别信长老会的任何人！”
他猛地往前冲，刀光如电，劈开一条血路，却被更多的黑气缠住。
林大运咬了咬牙，转身就跑。
他知道赵猛是在为他争取时间，他不能辜负。
身后传来赵猛的怒吼和白无常的冷笑，还有锁链拖地的声音，像催命符。
林大运不敢回头，凭着记忆往安居巷的方向跑。
体内的双生戏魂越来越躁动，丑角戏魂让他头晕目眩，眼前出现各种幻象，一会儿是废戏街的破戏台，一会儿是爹娘死去的画面；生角戏魂让他心口发闷，一股暖流往喉咙里涌，像是要吐血。
“该死！”
林大运狠狠捶了自己一拳，想让自己清醒点。
就在他快要冲出废墟时，一个白影突然出现在面前，是苏清瑶。
她手里握着净魂笛，笛声清越，吹散了林大运眼前的幻象。
“你怎么在这儿？”
林大运又惊又喜。
“我看到红光，就过来了。”
苏清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触发了回音戏台？”
“来不及解释了，残烬社的人追来了！”
林大运拉着她的手就跑，“赵猛被他们困住了，还有，长老会里有内鬼！”
苏清瑶的身体僵了一下，显然很震惊，但没多问，跟着林大运往安居巷跑。
她的手很凉，却很稳，让林大运慌乱的心安定了不少。
跑到安居巷口，林大运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苏清瑶说：“你先带孩子们走，去风驰界域找陆循，他是你爹的老部下，信得过。”
“你要干什么？”
苏清瑶皱眉。
“我不能让他们把孩子们卷进来。”
林大运从怀里掏出那块融合的碎片，塞给她，“这个你拿着，残烬社想要的是它。”
“你疯了？”
苏清瑶把碎片推回来，“残烬社的目标是你，不是碎片！”
“他们要的是能唤醒怨伶的容器，我就是那个容器。”
林大运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在月光下有点晃眼，“但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他突然抱住苏清瑶，在她耳边快速道：“照顾好小豆子他们，告诉他们，我不是大英雄，但我会活着回去给他们买肉包子。”
没等苏清瑶反应过来，林大运己经转身冲进了安居巷深处，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动，吸引追兵的注意。
苏清瑶握着那块还带着林大运体温的碎片，站在原地，月光照在她脸上，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咬了咬牙，转身走进院子，对睡眼惺忪的孩子们说：“收拾东西，我们要离开这里。”
林大运一路狂奔，体内的双生戏魂终于彻底爆发。
丑角戏魂让他的速度变得飞快，像道影子在巷子里穿梭；生角戏魂让他感觉不到疲惫，伤口在快速愈合。
他故意把追兵引向学院的“生”字阁，那里存放着大量戏谱，是学院的重地，守卫最多。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只能尽量把事情闹大，让更多人知道残烬社潜入了学院。
“抓贼啊！
残烬社杀人啦！”
林大运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守卫被惊动了，纷纷冲出来。
黑斗篷们不想暴露，加快了速度，黑气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林大运冲进“生”字阁，反手锁上门，转身却愣住了。
阁内站着个穿黑袍的老者，正拿着本戏谱翻看，是长老会正中间的那个老者！
“你果然在这里。”
老者放下戏谱，看着林大运，眼神平静得可怕，“我等你很久了。”
林大运握紧拳头，体内的双生戏魂疯狂躁动。
他终于明白，赵猛说的是对的，这个老者就是内鬼！
“我爹娘，是你杀的？”
林大运的声音发颤。
老者笑了笑：“他们不识抬举，非要保护那些贱民，坏了大事。”
“什么大事？”
“让怨伶觉醒，净化这个肮脏的世界。”
老者的眼神狂热起来，“陈伶太心软，选择牺牲自己，却留下这么多隐患。
只有彻底消灭所有戏者，才能换来真正的和平！”
他突然抬手，一道黑气射向林大运。
林大运想躲，却发现身体动不了，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了。
“双生戏魂确实厉害，可惜你不会用。”
老者一步步逼近，“把你的戏魂给我，我会完成陈伶没完成的事。”
黑气缠住林大运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
体内的双生戏魂在悲鸣，丑角戏魂的幻象越来越模糊，生角戏魂的暖流越来越弱。
就在林大运快要失去意识时，他突然想起赵猛的话：“陈伶留下碎片，是为了找到不牺牲的解法。”
他想起小豆子他们期待的眼神，想起苏清瑶冰冷却坚定的目光，想起废戏街那些虽然贫穷却努力活着的戏者。
“我不能死！”
林大运怒吼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黑气。
他没有用丑角戏魂逃跑，也没有用生角戏魂硬拼，而是将两股力量猛地撞在一起！
“轰！”
一声巨响，双生戏魂在林大运体内爆炸，白色和红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将整个“生”字阁都照亮了。
老者被光球震飞，撞在书架上，吐了口血。
林大运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熔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死。
白色和红色的光芒在他体内流转，不再互相撕扯，反而像两条蛇，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循环。
“这……这不可能！”
老者惊恐地看着林大运，“双生戏魂怎么可能融合？”
林大运慢慢站起身，感觉有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涌遍全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包括躲在门外的白无常，包括远处赶来的苏清瑶，甚至能感觉到阁外老槐树上栖息的鸟雀。
“我不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
林大运看着老者，眼神平静却坚定，“我只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抬手，一股红白交织的力量射向老者。
老者想躲，却被那股力量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力量穿过他的身体，没造成任何伤害，却将他体内的黑气全部吸了出来，净化成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老者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眼神迷茫。
门外传来苏清瑶的声音：“林大运！”
林大运转身，看见苏清瑶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学院的守卫，还有小豆子他们——原来他们没走。
“你没事吧？”
苏清瑶跑过来，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林大运笑了笑，刚想说没事，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感觉自己被人接住了，怀里好像还揣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像块小小的太阳。
月光透过“生”字阁的窗户，照在林大运脸上，他的嘴角还带着笑。
融合的双生戏魂在他体内安静地流转，像个沉睡的婴儿，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天。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块融合的碎片从苏清瑶手里滑落，掉在地上，裂开一道缝，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