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带着腐殖质与铁锈气息的风,从沼泽深处卷来,舔舐着送葬人群单薄的衣衫,
布料紧贴皮肤,留下冰凉而暧昧的触感,像死物的亲吻。空气厚重得能拧出水来,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粘稠的、正在缓慢腐烂的活物。我站在没及脚踝的、漆黑泥泞中,
看着爷爷那不起眼的骨灰盒沉入墓穴湿冷的泥土。铁锹铲起的土块沉重而湿润,
砸在光亮的木质棺盖上,发出“咚…咚…”的空洞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单调而固执,
如同大地饥肠辘辘的吞咽,永不满足。
三年前怀揣梦想漂泊于沿海城市钢筋水泥森林中所积攒的全部挫败与尘埃,
此刻被这南方故乡粘稠得化不开的阴郁彻底吞没、消化,不留一丝痕迹。
父亲佝偻的背影在铅灰色、仿佛随时要压下来的天幕下,像一截失去所有生机的枯木。
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与沼泽地里无数蟾蜍空洞的鸣叫混合在一起,
发酵成一片无处不在、令人心烦意乱的不祥嗡鸣,持续地搔刮着耳膜。
就在泥土即将彻底掩埋骨灰盒顶部的瞬间,
我无意识地移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投向墓园边缘荒芜的角落。
一块半浸在污浊的水洼中的黝黑石头,突兀地抓住了我的视线。石面粗糙,
但一道扭曲的、深深的刻痕却异常清晰,
刺入眼帘:它像一具被强行拆散、又胡乱拼凑的空洞骨架,
又像某种从未见过的、巨大节肢动物风干后的狰狞尸骸。线条最深处,
泛着墨绿苔藓也掩盖不住的、仿佛由内而外渗出的暗红锈色,那绝非本地任何熟悉的纹样,
甚至不属于人类文明中任何一种令人心安的美学体系。一股冰冷的、绝非物理意义上的寒气,
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比裹挟着墓穴水汽的风更冷,直抵灵魂深处。葬礼后,我留了下来。
故乡像一个巨大的、缓慢搏动的有机体,张开了它湿润温暖的腔室,将我重新纳入其中,
温柔而不容抗拒。我在邻近的镇上谋得一份乏善可陈的文职,
周末便回到这被枯瘦树林与低矮山峦环抱的村庄。那些山峦在暮色中起伏的轮廓,
在天光云影的变幻下,常让我产生一种令人不安的错觉,
仿佛那是沉睡的、呼吸悠长的远古巨兽的脊背,而我们,不过是它皮毛间无知的虱子。
日子在单调的潮声与不变的风景里缓慢流淌,
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却如同水底蔓生的肮脏水草,悄然缠绕上我的感知——太安静了。
并非没有声音,而是那种…生命自然更迭的声音消失了。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发酵,
只有风景在重复,只有面孔在日渐衰老,却又顽固地不肯离去。我总感觉村子缺少了什么,
或者说,被偷走了什么。二零二三年,十月七日陈旧的木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
如同垂死之人在病榻上最后的、费力的叹息。门后,
林黄亮的脸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浮起一个笑容,
但那笑容的嘴角似乎被某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往下死死拉扯着,显得异常疲惫而勉强,
肌肉的纹路里都刻着困顿。“阿哲!你总算…总算来了!”他声音里有种夸张的热切,
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有些不自然,仿佛在确认我的实体,又或是掩饰某种慌乱,
“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啦!”“在外打拼几年,没什么钱赚,不如找个离家近的。
”我寒暄着,打量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他眼中有血丝,
一种深藏的、被精心掩饰的焦灼藏在瞳孔深处。
屋内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廉价线香的甜腻烟雾、陈旧木头受潮的腐朽气,
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近乎甜腻的腥气,像是铁锈与过期蜂蜜混合在一起,若有若无,
挑动着鼻腔最敏感的神经。他的妻子安格尔博达安静地站在客厅角落最深的阴影里,
像一尊被遗忘在那里的、过于精美的瓷器。她穿着一条式样古板、裙摆及踝的纯黑色长裙,
皮肤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却缺乏任何生动的表情。
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长而稀疏的睫毛覆盖下来,
目光似乎永远黏附在地板上某块已经褪色的瓷砖花纹上,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安格尔博达,这是阿哲,我最好的兄弟。”林黄亮介绍道,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有些响。
安格尔博达闻言,微微躬身,动作僵硬、精准而刻板,如同被看不见的线操纵的木偶。
一缕黑发滑落额前,她迅速抬起手将其捋到耳后,那手指关节细白、纤细得近乎透明,
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低声用R语问好,声音轻得像风吹过一地枯叶,
带着浓重而异质的口音,音节古怪。随即,她又迅速退回到那片她所依赖的阴影中,
仿佛明亮的光线对她而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负担和伤害。
晚餐是林黄亮笨拙张罗的几样油腻家常菜。安格尔博达吃得极少,只用指尖捏着小小的饭粒,
动作轻悄、迅速而拘谨,如同在暗处窸窣活动的啮齿类动物。
每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她身上,她便垂下眼帘,用含糊的、破碎的R语短句敷衍过去,
或是干脆以漫长的沉默应对,那沉默厚重得让人窒息。
林黄亮的干笑声试图填满这令人尴尬的真空,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在外打拼的艰辛,
如何在一个边境贸易市集遇见安格尔博达,
如何被她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所吸引。
说安格尔博达来自R国一个极其偏僻的、与世隔绝的、有着古老而独特西方宗教信仰的小镇,
她的虔诚是他这个无神论者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独自祈祷。”林黄亮解释安格尔博达为何极少出门时,
眼神快速地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在阁楼给她弄了个小地方,她很满意。
”他指着天花板,那动作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在这时,安格尔博达起身去厨房添水。
她的衣袖随着端壶的动作微微向上滑了一截,露出手腕内侧一小片肌肤——那里,
一个暗红色的、仿佛烙铁留下的印记一闪而过!那扭曲交错、非线性的线条,
与我七年前在爷爷墓旁那块污浊石头上看到的不祥刻痕,竟有几分令人心悸的神似!
我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竹筷几乎要被捏断。胃里刚刚咽下的食物突然变得冰冷、沉重,
如同坠着石块。借口参观他们的新房,我跟随林黄亮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阁楼低矮,
压迫着人的头顶,空气浑浊得令人呼吸困难,混杂着比楼下浓郁十倍的劣质熏香气味,
以及一种……更深层的、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古老大山深处、墓穴深处的阴冷土腥气息。
在阁楼最深处的角落,一个仅容一人跪坐的小小空间被布置出来。没有神龛,
没有佛像十字架,没有任何已知宗教的象征物。只有光秃秃的、落满灰尘的地板上,
用某种暗红色的、近乎干涸发黑的、质感粘稠的颜料,
绘制着一个巨大的、结构繁复得令人头晕目眩的几何图案。
它由无数不断旋转、嵌套、延伸的螺旋曲线和锐角构成,
中心是一个深邃的、仿佛在缓缓蠕动的凹陷,隐约形成类似扭曲山羊头部的图案,
在昏暗中幽幽地闪着暗红的微光,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图案边缘,
散落着几片颜色奇异、形状扭曲的动物角或指甲般的硬物,散发着同样的腥气。
仅仅是注视着它几秒钟,一种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眩晕感和恶心感就攫住了我,
仿佛脚下的地板正在失去平整,缓慢地旋转、下陷,要将我拖入那个红色的中心。
林黄亮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他望着那图案的眼神,无比复杂,
混杂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敬畏和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很美,是不是?
”他喃喃道,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安格尔博达说,这是…回家的路标。
指向真正的…归宿。”“回家?回哪个家?
”我强压下喉咙里翻腾的恶心感和强烈的逃离冲动,
匆匆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亵渎一切的祈祷室。那天夜里,
梦中尽是纠缠的苍白手骨、冰冷没有瞳孔的眼瞳,
和那只巨大、扭曲、无声咆哮的无瞳山羊头,它在图案中心旋转,
不断地旋转……二零二七年,三月十五日春寒料峭,阴雨连绵数周,
将村庄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无孔不入的湿冷里。老屋的青石板台阶吸饱了水汽,颜色深暗,
滑得像抹了厚厚的油脂。奶奶就是在这样一个天色晦暗的清晨,拎着盛满谷物的喂鸡竹篮,
颤巍巍地跨出门槛时,脚下猛地一滑。
我听到令人心惊的撞击声和父亲惊惶变调的呼喊冲出去时,只见奶奶蜷缩在台阶下的泥水里,
脸色灰败如陈年的旧墙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左小腿以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怪异的角度扭曲着,
旁边一块尖锐的石头刺破了裤管和皮肉,白森森的断骨茬暴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之中,
鲜血正汩汩涌出,迅速在灰黄的泥水和雨水中晕开一片刺目、不祥的鲜红。
手忙脚乱地将她抬上借来的、破旧的小面包车后座,父亲猛踩油门,
车子在泥泞不堪的村路上疯狂颠簸、飞驰,试图冲向二十公里外唯一的希望——镇医院。
母亲紧紧抱着奶奶不断冷下去的身体,泪水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脸。
奶奶紧闭着眼,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就在车子即将驶出村口那座时,
后座传来一声痛苦却异常清晰的***。奶奶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起初是涣散失焦的,
随即迅速凝聚,一种难以理解的、迥异于平日的清明和骇人的急切涌了上来,
甚至带着一丝…狂喜?“停…停车!”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异常坚决,
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前座的靠背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
“妈!忍一忍!马上就到医院了!”父亲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状态,声音发颤,
几乎要哭出来。“回家!让我回去!必须…回去!”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野蛮的疯狂力量。
她竟开始疯狂地推搡身边的母亲和试图从后视镜关注她的父亲,
那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不合常理的力量。在父亲分神看向她的瞬间,
她猛地拉开了那扇因为匆忙而尚未锁死的车门!
刺骨的寒风瞬间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灌入温暖的车厢。母亲尖叫着去拉她,
却被她回身一把粗暴地推开,头重重撞在车窗框上,发出一声闷响。父亲被迫猛踩刹车,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绝望的尖叫。车子尚未完全停稳,奶奶已经挣脱了母亲,
像一头被某种无形力量逼入绝境又看到了出路的野兽,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伤腿,
跌跌撞撞地翻下了车。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痛苦的儿媳和惊慌的儿子,就那样一瘸一拐,
每一步都踩在泥泞和血水里,却又异常坚定、甚至可以说是急切地,朝着村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