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李隆基刚满十八岁,还是个没被权谋磨去棱角的临淄王。
眉眼间的少年气像初春刚抽条的柳,带着点未经世事的莽撞,眼底的赤诚更像没蒙尘的琉璃,亮得能照见人心里的细碎念想。
沈清沅被管家拿着戒尺指着抄经本训斥时,指尖攥得发白。
“大小姐这字,三日都赶不上别家小姐一日的进度!
墨痕歪斜,笔锋散乱,传出去岂不是丢相府的脸?”
管家的声音又尖又利,戒尺“啪”地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晃了晃。
她眼圈红得像沾了晨露的樱桃,却咬着唇不肯掉泪,只垂眸盯着宣纸上歪扭的“静”字——心里慌得很,方才满脑子都是他练剑时转身的模样,哪还有心思落笔。
管家刚转身往账房去,后领忽然被人轻轻拽了拽。
李隆基不知何时钻了进来,玄色劲装的袖口卷着,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嘴角噙着点促狭的笑:“走,带你出去透透气。”
相府西侧的角门被他悄摸摸推开条缝,他先探出头左右扫了扫,确认西下无人,才回头朝她伸手。
沈清沅犹豫着搭上指尖,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往外跑。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的薄茧是常年练剑磨出来的,蹭过她腕间细腻的皮肤时,带着点微痒的触感,而那练剑后的温热,竟透过月白襦裙的衣袖渗进来,烫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心跳都乱了节拍,像揣了只慌慌张张的小兔子。
朱雀大街的人流像涨潮的水,叫卖声、车马声、孩童的嬉闹声混在一起,闹哄哄的。
他半侧着身护着她往前挤,臂弯始终虚虚圈着她的肩,不让往来的货郎担子撞到她。
有卖花姑娘的竹篮擦过她的发间,落了片半开的玫瑰花瓣在她鬓角,粉白的瓣上还沾着点露水。
他抬手替她摘下,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耳廓,像点了簇小火苗,顺着脖颈一路烧到心口,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往哪跑呢?”
她挣了挣手腕,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耳尖却红透了,像被日头晒得熟透的果子。
“去了你就知道。”
他笑得神秘,攥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腕骨。
穿过喧闹的酒肆,绕过说书人的茶棚,在西街的糖葫芦摊前停住了脚。
卖糖葫芦的张老头正用草绳捆着串好的山楂,红彤彤的果子裹着晶亮的糖衣,在日头下泛着琥珀似的光,甜香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舌尖发颤。
李隆基掏出腰间的银袋晃了晃,叮当作响的声音引得老头抬头笑:“临淄王今日怎么有空来?”
“来串最大的,”他指着最上面那串,山楂颗颗饱满,还嵌着几颗蜜饯海棠,“要山楂最圆的那种,糖熬得稠点。”
张老头麻利地取下递过来,他却没接,特意举到沈清沅嘴边。
山楂的酸混着糖衣的甜扑面而来,引得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尝尝,”他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怕被拒绝似的,“西街张老头的熬糖火候最妙,用的是冰糖,比别处甜三分,还不粘牙。”
沈清沅咬下一颗,糖衣在舌尖“咔”地化开,清甜顺着喉咙漫到心口,连带着牙根都泛着蜜。
她刚要说话,抬眼却撞进他的目光里——他正低头盯着她的唇,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眼神亮得惊人,像揉了把碎金子,比舌尖的糖还要烫人。
那目光里藏着点她看不懂的炽热,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嘴里的甜味都变得有些发慌。
“你……你看什么?”
她慌忙别过脸,手却忘了松开,还攥着他的衣袖,指腹无意识地蹭过他衣料上绣的暗纹。
耳后又烧了起来,比日头晒着还热,连带着脖颈都泛起层薄粉,像被胭脂染过似的。
他轻咳一声,猛地移开目光去看天边的云,耳尖却悄悄红了,像被染上了胭脂。
“没、没什么,”他挠了挠头,声音有点结巴,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握着她手腕的手,“就是觉得……这糖葫芦,没你笑起来甜。”
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住了。
风卷着柳花飘过,落在他的发间,也落在她攥着衣袖的手上,轻轻巧巧的,像在替他们圆场。
沈清沅偷偷抬眼,看见他下颌的弧度绷得紧,喉结轻轻滚动着,像是在紧张什么。
街边的叫卖声、车马声忽然都远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在咫尺间轻轻交缠,甜得像刚蘸了蜜的糖。
“殿下又取笑我。”
她小声嘟囔,却没真的生气,指尖卷着他的衣角,卷了又松开,松开又卷上,像在玩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游戏。
“没取笑你,”他忽然转过头,认真得不像平时,“清沅,你信我,你笑起来的时候,比这长安城里所有的糖都甜。”
他说着,自己先红了脸,慌忙举起剩下的糖葫芦往嘴里塞,却没留神糖衣沾在了唇角,像点了颗小小的朱砂。
沈清沅看着那点糖渍,忽然鼓起勇气,抬手替他擦了擦。
指尖触到他唇角的皮肤时,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僵住了。
他的呼吸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指尖,像被烫到似的,却没躲开。
她的手像被施了定身咒,停在他唇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指尖,带着糖葫芦的甜香。
“走、走吧,”她猛地收回手,背在身后偷偷攥紧,指尖还残留着他唇角的温度,“再晚些,管家该找来了。”
他“嗯”了一声,却没动,只是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到她手里。
那是块暖玉,被他揣得温热,上面刻着只振翅的鹤。
“这个给你,”他声音有点闷,“下次管家再骂你,你就说我找你有事,他不敢拦。”
沈清沅握着那块玉佩,暖意在掌心漫开,比糖葫芦的甜更让人安心。
她抬头时,正撞见他望着自己笑,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像把整个长安的春天都装了进去。
风又起,吹得柳丝缠上了他的发带,也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他伸手替她将头发别到耳后,这一次,指尖没有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