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办公区投下斜长的、懒洋洋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键盘敲击声、细微的交谈声,以及一种周五下午特有的、心照不宣的懈怠。
林乐知盯着屏幕上那份才完成一半的数据分析,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试图在下班前给它收个尾。
她的太阳穴有些发紧,是昨晚熬夜帮隔壁组核对资料的后遗症。
“乐知啊——”一个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伴随着一阵甜腻的奶茶香气。
林乐知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策划部的李姐。
果然,李姐捧着一杯满是奶盖的奶茶,笑盈盈地靠在她工位隔板上,压低了声音,语气亲昵得仿佛她们是多年的闺蜜:“宝贝儿,帮姐个忙呗?
就一个小报表,Excel弄一下就好,十分钟的事儿!
我婆婆突然打电话来,非得让我现在去学校接孩子,你看这……”林乐知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她自己的数据分析还没做完,而且组长下班前就要。
她想说“李姐,我手上活儿也挺急的”,或者“你可以让实习生帮忙吗?”
,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不好意思,现在没空”。
但话滚到舌尖,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黏住了。
她看到李姐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里,满是“你懂得”的无奈和期待。
她听到自己心里某个角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拒绝的话,她会不高兴吧?
以后工作上会不会不好相处?
她都说十分钟了,拒绝是不是显得我太不近人情?”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犹豫间,她脸上己经条件反射地扬起一个惯性的、温和的笑容,声音轻柔地流淌出来:“嗯,好的李姐,放这儿吧。”
“哎呀!
就知道我们乐知最好了!
回头请你喝奶茶!”
李姐如释重负,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将一个U盘飞快地放在她键盘旁边,像怕她反悔似的,“格式要求在里面了,特别简单!
谢啦!”
看着李姐踩着高跟鞋轻快离开的背影,林乐知嘴角那抹勉力维持的笑容,缓缓垮了下来。
……记忆像个不请自来的访客,悄然闪现。
那是她六岁那年,生日时姑姑送的一个***版洋娃娃,有着海藻般的金色卷发和会眨动的蓝眼睛,她爱不释手。
几天后,表妹来家里做客,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娃娃,哭闹着非要不可。
妈妈把她拉到一边,蹲下身,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说:“乐乐,你是姐姐,要懂事,要学会分享,把娃娃让给妹妹玩,好不好?
这样大家才会喜欢你,夸你是好孩子。”
她看着妈妈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看看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的表妹,以及周围大人投来的目光,她慢慢松开了紧紧抱着娃娃的手。
表妹破涕为笑,大人们果然交口称赞:“乐乐真乖!”
“真懂事!”
她得到了一片夸奖,却失去了那个下午抱着娃娃说悄悄话的快乐。
心里空落落的地方,仿佛从那时起,就再也没能被填满。
……思绪被拉回现实。
“乐知,麻烦帮我带杯美式,回来赚你钱!”
是坐在斜对角的同事,正埋头打游戏,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
“好。”
她应着,默默点开外卖软件。
刚付完款,项目经理王哥抱着一摞文件走过来,随手放了一沓在她桌角:“乐知,帮个忙,这份发言稿帮我润色一下,不用大动,调整下语序就行。
我这马上要去开会,实在来不及了。”
她看着那至少十几页的稿子,喉咙发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
类似的事情,在她过去几年的职场生涯里,如同不断重复的默剧。
帮请假的同事完成他们那份“很简单”的工作,结果出了问题,责任却是她的;替上司撰写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有的会议报告,耗费心力,署名却与她无关;无数次因为“能者多劳”而被塞进各种临时项目组,干着最累的活儿,分功劳时却总是排在末尾。
她像一个永远在线的万能接口,兼容并蓄着来自各方的请求。
她用不断的付出和妥协,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一种“和谐”的表象,试图换取他人的认可和喜欢,仿佛只有这样,她在这个环境里的存在才具有正当性。
那具日渐精致、总是面带微笑的躯壳下,真实的“林乐知”正在被一点点掏空,只剩下疲惫与日俱增。
每一次脱口而出的“好的”,都像是在她内心堤坝上凿开的一个微小孔洞,无声无息,却让情绪的暗流不断渗透、累积。
她端起己经凉掉的水杯,想去茶水间续一杯,刚站起身,眼角的余光便瞥见部门领导张总从他的独立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脸色是罕见的凝重,手里紧紧捏着一份文件夹。
几乎是本能,办公区里原本还有些松散的氛围瞬间紧绷。
同事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或紧盯屏幕,或假装翻阅文件,每个人都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林乐知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看见张总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开放办公区扫视一圈,然后,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道目光,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