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律结束后的十二个小时，凌溯的生活第一次出现了“误差”。
这种误差并非来自于设备故障或者数据溢出，而是源于他自己的身体。
清晨，当他按照精确到秒的生物钟醒来时，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他左侧第六根肋骨的位置传来。
那感觉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呼吸为之一滞。
痛感只持续了不到三秒便消失了，仿佛一个错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
那是残留的痛感，是那个死在巷道里的男人的最后痛苦，如同幽灵的指纹，印在了他的神经系统上。
他走到厨房，全自动咖啡机己经按照他预设的程序，准备好了口感和温度都完美无缺的黑咖啡。
这是他每日的仪式，一个用不变的秩序来开启一天的方式。
然而，当他伸出手去拿杯子时，他的手指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滚烫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差一点就溅出来。
凌溯盯着自己的手，眉头紧锁。
这只手曾经在模拟神经束上进行过精度达到微米级别的切割操作，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偏差。
现在，它却因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回响而失控。
他强迫自己将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试图用熟悉的味道来压制内心的异样。
但他失败了。
那股盘踞在意识深处的不甘与执念，并没有被冲淡，反而像沉在水底的淤泥，被这一下搅动，翻涌得更加厉害。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焦躁，一种迫切地想要确认某件事、保护某个人的冲动。
保护夜萤。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凌溯自己都感到了荒谬。
他是一个调律师，不是保镖。
他和客户之间只有契约关系，用技术换取金钱，事了之后便再无瓜葛。
情感，尤其是责任感这种最麻烦的情感，是他职业生涯中极力避免的“系统漏洞”。
他关闭了诊所的内部循环系统，决定出去走走。
他需要接触真实、混乱的物理世界，用海量无关的感官信息来冲刷掉这些精神残留。
他换上一件深灰色的高领风衣，衣领可以拉起，遮住他半张脸，这是在新九龙下城区活动的标准装束。
当他踏入楼下那片永恒潮湿的街道时，世界的喧嚣瞬间将他淹没。
头顶的磁悬浮列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强风，卷起地上的垃圾和积水。
各式各样的全息广告在他周围闪烁、重叠，叫卖着从基因优化液到即食营养膏的一切。
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劣质燃料的废气和消毒水的味道。
凌溯穿行在拥挤的人流中，面无表情。
他打开了自己植入在视网膜上的环境扫描界面，无数的数据流在他眼前划过。
他习惯于用这种方式来感知世界，将混乱的现实解析成可以理解和预测的数据。
然而今天，他发现了一些异常。
在他个人通讯频段的边缘，有一个极微弱但持续存在的信号在进行低功率扫描。
它非常隐蔽，伪装成城市背景辐射的正常波动，但它始终以他为中心，保持着一个精确的距离。
被跟踪了。
凌溯的心沉了下去。
这不是街头混混的随机锁定，这种追踪技术的精度和隐蔽性，指向的是专业人士。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改变步伐，只是不动声色地拐进了一个更为拥挤的露天市场。
市场里人声鼎沸，无数摊位贩卖着真假难辨的仿生器官和二手的电子元件。
他假装在一个贩卖记忆芯片的摊位前停留，利用摊位上方一块闪烁的镜面广告牌，观察着身后的人群。
他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面孔。
跟踪者非常高明，他们融入了环境，如同变色龙。
但数据不会说谎。
那个信号源，像附骨之蛆，依旧牢牢地锁定着他。
天穹科技。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
除了他们，凌溯想不出还有谁会因为一次失败的记忆调律，就动用如此专业的力量来对付他。
他们不是来警告，而是来“清理”的。
夜萤带来的不是一个委托，而是一个致命的旋涡。
他迅速买下了一块空白的存储芯片，然后转身离开，在复杂的巷道里穿行，利用建筑的掩护和信号的干扰，暂时甩掉了那个追踪信号。
他没有回家，而是首接进入了最近的一个地铁站，搭乘着一辆破旧的、开往城市更深处“沉降区”的列车。
回到诊所后，凌溯立刻锁死了所有的物理和网络入口，将诊所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危险的气息己经不再是猜测，而是冰冷的现实。
他必须在对方找到他之前，弄清楚那段幽灵记忆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坐在控制台前，调出了第一次潜入时抢救出来的、来自数据迷宫外围的记忆碎片。
这些碎片极其微小，且被严重加密和污染，就像一张被撕碎后又烧掉一部分的照片。
但对于凌溯来说，只要还存在，就有还原的可能。
他将自己的精神力沉浸其中，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感受那些情感，而是像一个冷酷的考古学家，只专注于挖掘信息。
他将那些混杂着恐惧和痛苦的感官数据剥离，专注于背景里的环境信息。
一段模糊的音频被他还原出来。
那是磁悬浮列车经过时，轨道摩擦发出的独特声响。
凌溯立刻将其与新九龙公共交通数据库中的所有轨道声音模型进行比对。
几分钟后，系统锁定了一段位于“K7”区的旧式货运轨道。
接着，他又从一帧破碎的视觉数据中，找到了一个关键线索。
那是一片水洼的倒影，倒影中有一栋建筑物的侧影，以及一个一闪而过的、由红蓝两色霓虹灯管组成的汉字：“龙”。
凌溯立刻调出K7区的卫星地图和街景数据，将“旧式货运轨道”和“含有‘龙’字招牌”这两个条件输入。
经过海量数据的筛选和交叉比对，一个地点被高亮标出。
蜂巢区，第十三街，龙门面馆背后的一条死胡同。
那里完全符合记忆中的所有环境特征：狭窄，头顶被货运轨道遮蔽，终年不见阳光，墙壁上布满了管道和涂鸦。
凌溯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那个阴暗巷道，仿佛能闻到那里散发出的腐臭。
他知道，他找到了幽灵记忆的“案发现场”。
光找到地点还不够，他需要情报。
他打开了一个加密的通讯频道，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由无数像素点构成的、不断跳动的骷髅头标志。
他输入了一行简单的文字：“老鼠，我需要K7区十三街最近一个月的‘清洁’记录。”
“老鼠”是下城区最灵通的信息贩子之一，他的网络遍布城市的每一个阴暗角落。
只要价格合适，他能弄到任何被官方抹去的信息。
几分钟后，对面回信了，只有一个字：“贵。”
凌溯毫不犹豫地转了一笔加密货币过去。
很快，一份加密文件被发送了过来。
他迅速解开，文件的内容很简单。
“三周前，十三街龙门面馆后巷，发生一起‘意外’。
一名男子因‘醉酒’从高处坠落，当场死亡。
官方记录：意外事故。
尸体由天穹科技安保部首接接手处理，未经过市政法医程序。
死者身份：肖恩·克莱格，天穹科技‘阿尔法计划’的高级数据工程师。
此人在官方记录中，己于同日因‘个人原因’离职，并离开新九龙。”
天穹科技。
高级数据工程师。
被掩盖的命案。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那段幽灵记忆，根本不是什么数据紊乱，而是肖恩·克莱格临死前，用某种未知技术，将自己死亡的真相和最重要的信息，强行“备份”到了一个载体上。
而那个载体，就是夜萤。
凌溯靠在椅背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而是一场己经开始的战争。
天穹科技杀死了自己的工程师，并且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抹除他留下的痕_迹。
他们派人跟踪他，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己经知道了夜萤的存在，也知道了她来找过自己。
他，一个记忆调律师，和一个无辜的女孩，被卷入了一家巨型科技寡头的核心阴谋之中。
危险不再是逼近，而是己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抬头看向窗外，新九龙的霓虹依旧在酸雨中闪烁，巨大的天穹科技广告牌如同城市上空的一只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那阴影，己经笼罩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