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熟悉的地方的心情是难以总结的。
方小诗在山下拦了顺风的货车，靠着车窗，回头已经望不到猫头山了。
“你这要去哪？穿这么新。”问话的是个糙汉子，集市里对面摊位的卖瓜果的小贩，一颗半圆的秃顶，从事理发行业的人见了，便会抓耳挠腮的想把他的其他头发剃掉，肯定更顺眼一点。
“奥，去外地念书去。”方小诗没脱离悲伤的感觉，语调有些低沉:“从车站去凤都市。”
“啧……”
“我姑娘，那可是考上了咱县的重点，都没说供她去大城市读书，你小子成天卖豆角，一天学没上过，反倒是……啧啧，那假道士还真是疼你呦。”
瓜叔有点嫉妒，话说的有些酸臭，不过他向来如此，和顾客也会大声吵起来，方小诗并不气。
“瓜叔，你姑娘多大啦？”方小诗问。
“谁特么你瓜叔？你见谁姓这个？”他一直不同意方小诗这样称呼他，少年也很无奈。
瓜叔停顿了一下，抓住了重点:“你小子别扯那些奥，我姑娘不是你能惦记的。哪凉快哪呆着去。”
方小诗与大伙儿混的挺熟，少年暗地里学了一身市井气，不像老道士，欠所有人人情，平日还要妄想有人过来算命，低声下气。
众人嘴上骂，其实都挺喜欢这个少年的，不过也没人会告诉他老道士是因为他才会欠下那么多人情。
方小诗不晓得一身法术的师傅为啥整日穷困——不过后面他就亲身体会到了。
————
清风镇是有鬼物的。
但没有妖精。
大概是距离妖都较远，连零星的小妖也不曾见——也多亏没有，不然以清风镇贫瘠的武装，怕是会被屠杀几个村子；鬼物有不少，但鬼怪这东西，你不去招惹，它便不会离开它寄宿的地方，不会主动跑到哪个村子害人，大家茶余饭后，口耳相传，哪里是禁地，每个人都了然于心。
离这最近的传说，是一座废弃的养鸡场。
传说早年闹了鸡瘟，厂长把一大批还没死的瘟鸡活埋了，大概鸡有了怨气？然后整个厂里的人都没活着出来……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故事有头有尾。
姚意坐在车里，边上是几名队员。据以往的经验分析，这个传说大概是唬人的。
作为除魔小队，经常心怀忐忑的出特别吓人的传闻的任务，最后经常或是几个小精怪，或是人为的吓唬人，或是以讹传讹。棘手的是有，但关内很少。
清风镇，离妖都远了去了；离鬼物密集的东洲也隔了无数关隘。
姚意埋头整理自己的装备，没有参与队员热火朝天的扯淡中。做为小队的领头人，是应当有严肃的面孔在里面，以便指挥队伍。姚意年纪不大，却已经做的不错了。
养鸡场的资料是当地的警察提供的，简洁明了，当然也没什么用。姚意翻了翻，扫了几眼里面的简洁的废话，合上眼，闭目养神。
是可以更简洁的:
“我猜养鸡场里鸡杀了人。”
小队除了姚意还有四个人，王峰和王自豪，夏橙，白木兰。本该使用总部下发的序号称呼，但太生分，互相改叫姓名了。
比如姚哥、小夏、小白，然而王姓有俩，这两人对“小王”这个称呼争了一段时间，后面便用了小峰和小豪。姚意并不是年纪最大的，但作为队长，大伙儿还是喊他“哥”了。
车子开过清风镇，走了好长一段路，到目的地了。
村落已经没有了。几人下车，小白把车停在路边，快步***。前头是破败的巴士站牌，供人坐的木椅已经将近朽坏，看来虽然巴车还是走这里，但已经很久没人在这里下车了。
丰元养鸡场。
姚意几人向小路走一会儿，石制的大门左侧柱子刻着养鸡场的名字。
阳光明媚。
————
清风镇车站。
人声嘈杂。方小诗将背包冲前背，免得被人偷了去。
一名女售票员声音盖过鼎沸的现场:“县里八十！县里八十！差俩人差俩人！”
方小诗在人群中举手，挤到这位壮硕的售票员面前。对方往里扒拉扒拉他，示意让他等等，继续再喊:
“县里八十县里八十！差俩人差俩人！”
“……”
好一会儿，女售票员才领着少年向客车那边走。
“小伙儿先把车钱付了。”她停在客车门口，收了八十。
方小诗上了车，发现仅有零星的七八个人，个个面有怒意。
少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涉世不深。他自小下山，除了去集市那里，剩下的只有陪着师父在没有人住的山林里打转。
方小诗挠了挠头，这怕是还要等很久。
司机并不在位置上，应该是早料到凑齐一车人很慢，去外面溜达去了。右前方的老大爷嘴唇努动，自顾自的嘀咕着什么——应该是骂人的话。
师傅准备的车票是县里直达凤都市的火车，所以要先去县里，日期是明天，时长是一天一夜……想来师父已经预料到自己去县城还很久。也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出门买的这票，他早早计划好了。
唉。
镇上的车站并不咋样，四周是围墙围起的，没有顶，阳光透过车玻璃照在方小诗的侧脸上。
灰白的道服在暗处也能看出是洗旧的，微长的头发有些少年的橙黄，尤其在光的下面，少年眼神失焦的看着玻璃外。
然后他眯了一会儿。
……
车上的喧嚣把他吵醒。
女售票员声音盖过一众指责声，她威武的指着右前方那老爷子骂，直到车动了起来，众人便也不吵了，然后骄傲的转身坐在把头的座椅上。
发车了。
穿过街巷，可惜的是只是擦边路过了方小诗熟悉的集市，他伸着脖子，只看到几个熟悉的小贩，然后抬头看看猫头山的方向，甩了甩头，又安静的发呆了。
其实小孩子不懂得什么离愁别绪，少年才16岁——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副伤感是自我感动的结果。然而他隐隐心有所感，或许此行离开了老道士，怕很难再见了。
车里有股酸臭的味道，方小诗四下闻闻，猜是脚臭味，里面还混着饭香。坐在方小诗后面几排的有个男人在吃东西，这时那男人起身，弯腰低头往座椅下看。
“谁他妈把鞋脱了？”
他应该已经发现了是谁脱的，方小诗回头看时，那人已经走过来，指着一个中年样子的妇女的鼻子。
“你有没有素质？这么多人你把鞋脱了？”
大伙儿扒着座椅看热闹，包括方小诗。
“……我就脱了怎么地？”这是妇女的声音，前面嘀咕一串方小诗没听清。
女售票员见怪不怪的头都没回。然而两人没有吵起来。
“咔——”
一声炸雷一样的响动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所有声音都消失一样，隐隐有回声。
车里的人张开嘴，面面相觑。
仿佛脚臭味都暂时消失了。
方小诗感觉车加了速，然后突然急刹车。站着的男子一下摔飞出去，坐上的人头撞到前椅背，个个七荤八素。
方小诗没有撞到。
能看见道旁停了一辆吉普车。一群人侧身站起来，看向前面。
黑色的幕布一样的雾笼罩在前面的路上，透着不祥，给人的感觉像通往另外世界的门，有进无回。
地上趴着一个人。
司机慌张的扒着方向盘想要掉头，车却熄火了，他一直打不开火，急的汗落下来——这里每日都路过，向来无事，都让他有些忘了这里是传说的鬼地。
“大叔，开下门。”
前门站着一个少年，灰白道服，背包在前。
车里在那声巨响后，一直处在安静的状态，这会儿只能听到司机急切转动方向盘的声音，女售票员握着栏杆，用力的手指发白，说:
“啊……啊？你下……下去？”
声音不大，失了之前的嗓门。
“嗯。”少年努嘴，示意外面趴着生死不知的人，说道:“我不下去的话，那人就死了。”
车打着了火，司机手忙脚乱的操作，准备掉头。
“别……别下去，是鬼……这里是养鸡场，孩子你……”女售票员伸手想拦。
门却开了。是司机开了门，方小诗道了谢，轻轻跳下车。
黑雾在缓慢的动，往外渐变的变稀薄。这会儿应该是午后，但看不见太阳了，四周暗起来，像天黑了一样。
方小诗皱了皱眉。
跟着老道士跑了很多地方，倒很少见到这么大排场的鬼怪。
无形的气缓慢地压了过来。
回头看客车横在路上，车身太长，乡道并不宽，一两把方向是转不回去的，对于打着摆子的司机，是个不简单的任务。
方小诗向前走两步，到了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人这里，粘稠的雾气随着他的动作涌动起来。
好像是诡异类的鬼怪，这种师父教他“要用道家法器来对付”，据说“如雪遇三伏”、“极为克制”。
道服是没有口袋的，手伸进怀中，拿出了一柄小臂长的木剑。
师父说是桃木的。
方小诗不认得桃木，猫头山上没有这种树。不过他不信是桃木的，因为亲眼看见师父某天鬼鬼祟祟的用拿来烧火的木头做这柄剑——木头是方小诗砍的，是山上多得是的白杨树。
雾气翻涌，但没有扑上来，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耳边再次炸起雷声。
夏橙迷惘的睁开眼，微微抬头看看，不等看清四周的环境，恐怖的回忆涌回脑海。他豁然抬头向后看去，胳膊哆嗦的撑起来。
“啊，你醒了。”
夏橙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极速转过头来，眼前是粗布的鞋子，以及灰白的道服下摆。
对方就站在自己头这边。夏橙支撑身体，仰头看过去。
一个穿着洗的很新的旧道袍的稚嫩的少年俯视的看着自己，他手里握着一条剑型的正在涌动的金色火焰，四周阴气退散，仿佛……雪遇三伏。
诡秘难言的铺满视野的天空的黑雾背景下，少年像是在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