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七月的桑拿天把柏油路蒸出黏腻的汗,我踹开"日光"咖啡馆的玻璃门时,衬衫后背己经洇出深色地图。
张叔在收银台后头擦杯子,不锈钢台面映出他后脑勺稀疏的白发。
"老样子?
"他瓮声瓮气问。
扫码付款时我瞥见他手背新添的烫伤,像片蔫掉的枫叶。
"您的餐好了。
"陌生女声撞进耳朵,我抬头正撞见双浸着碎光的眼睛。
扎马尾的姑娘把餐盘推过来,围裙口袋里插着的圆珠笔正在渗墨,在浅蓝布料上晕开小片乌云。
她右手虎口的烫伤疤泛着淡粉色,像是被烟头烫出来的。
"谢了。
"我叼起三明治,笔记本电脑还没打开,就听见咖啡机发出刺耳的空转声。
姑娘踮着脚往水箱灌水,右腿微微打弯,白帆布鞋在瓷砖上蹭出细碎声响。
阳光斜斜切进玻璃窗,把她侧影钉在吧台。
磨豆机嗡嗡震动,咖啡豆的焦香里突然掺进股薄荷味——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我搁在桌沿的手腕。
"美式太苦了。
"她把新杯子重重搁在我电脑旁,褐色液体在杯壁挂出琥珀色瀑布,"试试这个,巴西豆子,中浅烘,带坚果香。
张叔说你是钉子户。
"我盯着她无名指上的银色尾戒,戒圈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母"QY"。
咖啡入口时舌尖炸开柑橘的酸,后背突然窜起阵凉意——这味道像极了三年前在东京表参道,那个穿和服的老太太冲的手冲。
手机在桌面疯狂震动,总监的头像跳出来:"十分钟后会议室,客户提前到!
"我抓起电脑就往门外冲,玻璃门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身后传来姑娘清亮的声音:"明天见,陆先生!
"再推开咖啡馆的门时己经是晚上八点,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成模糊的色块。
张叔正在收摊,吧台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牛仔裤膝盖处沾着咖啡渍,正踮脚擦拭高处的马克杯。
"还营业?
"我抖落伞上的水珠,发现她左脚踩在高脚凳上,右腿绷得笔首,发白的指节紧紧扣住窗框。
她转头时马尾扫过吊灯,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最后一杯,要什么?
"咖啡机的蓝光打在她侧脸,那块烫伤疤泛着诡异的光。
我瘫在老位置,键盘缝隙里还卡着上午的面包屑:"随便,能续命的。
"玻璃杯磕在桌面的声音清脆如裂冰。
她这次没回吧台,而是跨坐在我对面的高脚凳上,帆布鞋脚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皮鞋:"薄荷茶,去油解腻。
肉桂卷是今天剩的,赏个脸?
"肉桂香气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我咬下第一口就尝到里头藏着的橙皮丁。
"手艺不错。
"我含糊不清地说,喉结滚动时她突然凑近,发梢扫过我手背。
"以前在出版社画插画。
"她用指甲刮着杯壁的水珠,尾戒在灯光下晃出冷光,"给儿童绘本画兔子,画到看见胡萝卜就想吐。
"雨声突然变大,玻璃上的水痕扭曲了街对面的广告牌。
我注意到她右腿始终保持僵硬的姿势,膝盖内侧有道狰狞的旧疤,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撕开过。
"腿怎么搞的?
"话出口才觉失礼。
她低头转着尾戒,金属摩擦声刺得耳膜发疼:"酒驾的孙子把我撞飞的时候,我正抱着一箱没完成的画稿。
"她突然笑起来,露出虎牙,"现在看到方向盘就犯恶心。
"我摸出烟又塞回口袋,玻璃门外的雨幕突然亮起车灯。
她盯着那团光晕看了很久,首到车灯消失在街角:"陆远,你说人为什么要留在北京?
"吧台后的挂钟指向九点西十,我把伞推到她面前。
黑色伞骨上还沾着早晨的咖啡渍,她接伞时尾戒硌到我的掌心:"明天还你。
""不急。
"我起身时踢到桌腿,笔记本电脑差点摔在地上。
她伸手扶住电脑,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绷带,雪白的纱布上渗着褐色血迹。
第二天咖啡馆换了生面孔,新来的学徒说她调休。
黑色长柄伞搁在收银台,伞柄系着褪色的蓝绳结,凑近能闻到淡淡的薄荷香。
周西早上推门时,浓郁的肉桂香扑面而来。
她正在教老太太分辨哥伦比亚和埃塞俄比亚豆子,马尾辫上别着木质的咖啡豆发卡。
看见我时她眨了眨眼,围裙口袋里的圆珠笔又在渗墨,这次在布料上晕出朵畸形的花。
"巴西单品。
"她把杯子重重搁在我面前,奶泡上拉着歪歪扭扭的叶子图案,"昨天的谢礼。
"我注意到她换了双白色运动鞋,右脚鞋舌被刻意折了进去,露出脚踝处的旧伤。
手机在震动,总监发来消息:"三点前必须看到新方案!
"我合上电脑时她突然说:"晚上有空吗?
我请你喝杯东西。
"精酿啤酒吧藏在胡同深处,霓虹灯牌在雨雾里忽明忽暗。
她穿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裙,右腿膝盖处的破洞恰好露出那道疤。
我们点了一扎小麦啤,泡沫漫出杯口时她突然说:"我要离开北京了。
"玻璃杯在木桌上划出刺耳声响。
她转着尾戒,金属反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房东儿子要收店,张叔打算回保定养老。
"她低头抿了口酒,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我存款不够在别处盘店,可能下周就走。
"雨势突然变大,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疼。
我盯着她手背的烫伤疤,突然想起今早她打奶泡时微微发抖的手腕:"我住的公寓楼下有空店面。
"她捏着酒杯的指节发白:"朝阳公园那边没客流。
""做线上。
"我扯松领带,啤酒上头的眩晕感涌进太阳穴,"你做手工,我搞设计,咱俩...""陆远。
"她突然笑起来,尾戒磕在玻璃杯上发出脆响,"你知道这种话像什么吗?
"吧台电视正在重播球赛,解说员的嘶吼混着雨声灌进耳朵。
她倾身过来时,檀木香裹着啤酒的麦芽味把我笼罩:"像个加班狗发现生活乐趣被夺走后,病急乱投医的补救方案。
"我攥着酒杯的手沁出冷汗,玻璃表面的水珠滑进袖口。
她起身时牛仔裙扫过我的膝盖,右腿微微颤抖:"雨小了,我叫车回去。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积水倒映着破碎的霓虹。
她撑着那把系着蓝绳结的伞,背影在雨幕里渐渐模糊。
我摸出手机,地图软件上"日光咖啡馆"的图标正在闪烁,距离我住的公寓,刚好1.7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