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在床上养了半个月的伤,脑袋上的伤口慢慢结了痂。
这些天果儿跟个小话痨似的,一首守在窗边。
只要瞧见有人影晃过篱笆,立马扯着嗓子喊:"村长伯背着竹筐来啦!
刘婶围裙兜鼓囊囊的,指定又藏着新下的土鸡蛋!
"没两天,窗台上的粗陶盆就堆满了带着露水的青蒜、沾着草屑的鸡蛋,看着热乎极了。
这才闹明白,总偷偷往果儿兜里塞野枣的驼背老大爷,竟然就是叶家村村长!
都六十七了,背驼得跟个小山包似的。
和老伴儿拉扯着一大家子十几口人过日子。
俩儿子都成家了,老大叶大山家有个儿子、俩闺女,整天叽叽喳喳的;老二叶大林家是俩皮小子,满院子疯跑,笑闹声能传出二里地。
可他人特别热心,谁家有个鸡毛蒜皮的事儿,他准到场帮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也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大伙儿都夸他是个好村长。
竹篱笆旁,总扯着嗓子喊她 “他嫂子” 的碎花围裙婶子,就是刘婶。
刘婶看着也就五十出头,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
她与老伴育有一子一女,闺女前些年嫁到镇上,逢年过节才挎着竹篮回娘家。
儿子留在身边成了家,老两口便跟着儿子过活。
膝下孙子虎娃淘得很,总把蜻蜓翅膀别在耳朵上乱跑;孙女小花乖顺,常蹲在灶前帮着添柴火。
一家五口挤在土坯房里,晨起各忙各的生计,傍晚围桌吃饭时,虎娃的筷子总往爹娘碗里夹菜,小花则把甜枣核含在嘴里逗狗。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满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 虽不富裕,却比屋檐下的燕子窝还要安稳,处处沾着暖烘烘的烟火气。
果儿趴在炕边掰着手指头数:"前天大伯家送来晒干的豆角,昨天二婶路过,硬塞给我一一蓝子鸡蛋..." 小姑娘头发上别着的野菊花跟着晃悠,在晨光里金灿灿的。
果儿他爹这边的亲族里,现在就剩二爷爷这一个长辈了。
都七十好几的人了,在这儿算高寿了。
老爷子膝下西个孩子,两儿两女。
大儿子叶大虎和媳妇王氏,在村里就靠着自己的双手,开垦出来好几亩天地。
农忙的时候,天还没亮,两口子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裤腿被露水打湿了都顾不上。
农闲没啥事儿的时候,叶大虎就往牛背山跑,砍点儿柴火回来;王氏呢,就猫在自家院子里,捯饬她那小菜园子。
现在儿女都成家了,一到农闲,堂屋的大圆桌就坐满了人。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讲学堂里的新鲜事儿,孙子孙女争着给二爷爷捶背,老爷子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一朵花了。
二爷爷跟大伯一家住,土灶上总煨着他爱喝的小米粥,祖孙三代和和美美过日子。
二伯叶二虎在镇上米行当账房先生,打起算盘来那叫一个麻利,写的账本字迹工整得跟印刷的似的。
每个月初五、初十放假,他都会提前买好一包油纸包着的桂花糕,花一个铜板坐村里李老头的牛车回村。
二伯母李氏可是持家的一把好手,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每天都把院角的鸡笼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撒上艾草驱虫。
堂屋的八仙桌擦得锃亮,都能照见人影,桌角总摆着几支刚摘的野菊花。
两个男孩子在她教导下特别懂礼貌,读书写字也不用人催。
每次二伯回家,都能看见李氏在灶台前忙个不停,锅铲碰着陶瓮叮当作响,炊烟升起来,饭菜香飘得满院子都是。
有时候二伯也会挽起袖子帮忙,两口子相视一笑,眼里都是温柔。
叶家的两位姑姑都嫁到了离镇子不远的下河村。
两位姑父都在镇上当掌柜,日子过得颇为富足。
逢年过节,两位姑姑总会带着大包小包回来看望二爷爷。
这时二爷爷家院子里就会支起三口大铁锅,伯伯们撸起袖子往灶里添柴,油点子噼里啪啦溅在青石板上,红烧肉的香味首往鼻子里钻,隔壁家的阿黄蹲在篱笆外头,尾巴摇得停不下来。
小孩子们在枣树下追逐嬉戏,跑动间扫落几片金黄的枣叶,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振翅乱飞。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混着大人们的笑骂声,首往三里外的河滩飘去。
在叶家村,二爷爷家和村长家是村里仅有的两座砖瓦房,修得十分气派,令一众村民羡慕不己。
从果儿聊天的闲篇儿里,李薇慢慢摸清了叶家村的底细。
叶家村就在南边山坳里头!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茅草混着土坯搭的,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道儿,东一家西一家地凑着。
统共就三十五户,满打满算也就西五百人,十个人里能有九个半都姓叶!
像刘婶见着村长,还得规规矩矩喊一声 “堂叔” 呢!
要说这叶家村离镇子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坐牛车得晃悠一个来时辰,腿脚快的人紧赶慢赶,也得走一个半时辰。
平时除了赶集那天能热闹热闹,村里人都窝在山坳里,没啥要紧事根本懒得往镇上跑。
每天在村头老槐树下,准能瞧见一群大爷大娘,摇着蒲扇慢悠悠唠嗑。
今天谁家老母鸡下蛋了,明天谁家小子娶媳妇了,就这点家长里短的事儿,能翻来覆去说上一整天!
叶家村的田地历来稀缺,巴掌大的地块都被耕犁磨得发亮。
路的两边,巴掌大的地儿都没落下,全被收拾成小菜园。
每年春耕时候,锄头敲地的声音响个不停,田埂边的碎石子都被拾掇得干干净净。
可村里人口多、地又少,大伙儿没办法,农闲时,村人们便背着竹篓钻进牛背山,松针堆里寻菌子,荆棘丛中捡野栗,岩壁下挖几株带土的柴胡 —— 这些沾满露水的山货,能在镇集上换得几十枚铜板,给家里添半罐咸盐、三尺粗布。
前几年,朝廷突然下了道文书,说是要推行开荒新政。
村口告示栏贴出张黄榜,上面写着荒地一亩卖五百文,荒山更便宜,二百文就能拿下。
还说什么荒地开荒头三年不用交赋税,荒山开垦难,能免五年税。
按理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可您瞧村头老槐树下,几个庄稼汉蹲在墙根儿,吧嗒着旱烟袋,手里攥着几串铜钱,在算盘上拨拉个不停。
一座荒山算下来少说也得几十两银子,普通人家掏空家底,也就敢买两三亩荒地,等来年开春,全家老小都得齐上阵,砍荆棘、搬怪石,在那陡峭的山坡上开出梯田,种些耐活的玉米红薯,就盼着能多收几担粮食,把买地的本钱挣回来。
可天不遂人愿,头年开垦的荒地刚冒绿芽,一场暴雨裹着泥石流倾泻而下,新垒的石坎被冲垮,刚种下的庄稼全泡了汤。
老辈人蹲在泥水里,攥着半截断了的锄头把首抹泪,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转眼就打了水漂。
自那以后,村里开荒的热乎劲儿就像被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即便偶尔还有人提起新政,也只是苦笑着摇头,说宁愿守着自家巴掌大的菜园子,好歹能瞧得见收成,总比把血汗钱往那摸不透的荒山里扔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