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旧港区染成一片陈旧的橘红。
巨大的龙门吊锈迹斑斑，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矗立在泊位旁。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铁锈味和机油味。
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像巨大的积木，在空旷的码头区投下长长的阴影。
这里远离市中心的光鲜亮丽，充满了粗粝的工业感和一种被时间遗忘的颓败。
陈星火按照卡片上的地址，在迷宫般的仓库区穿行。
B-17号库房位于一个偏僻的角落，巨大的卷帘门紧闭着，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
周围异常安静，只有远处海浪拍打堤岸的哗哗声，以及风吹过集装箱缝隙发出的呜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走到库房侧面一扇不起眼的、油漆斑驳的小铁门前。
门上没有门铃，只有一个锈蚀的窥视孔。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敲门声在空旷的码头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一片死寂。
陈星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找错了？
或者那个楚风是在耍他？
就在他准备再敲一次时，“咔哒”一声轻响，小铁门上那个锈迹斑斑的窥视孔挡板被从里面拉开。
一只锐利的眼睛出现在孔洞后面，布满血丝，带着浓重的警惕和审视，像鹰隼一样上下扫视着门外的少年，目光在他背上的大包和怀里的长条包裹上停留了许久。
陈星火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举起那张黑色卡片，贴在窥视孔上：“是…是楚风先生让我来的！”
那只眼睛又盯了卡片几秒，然后挡板“啪”地合上。
紧接着，门内传来一阵链条锁被解开的哗啦声，铁栓被拉开的沉重摩擦声。
小铁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霉味、烟草味、机油味和某种化学药剂刺鼻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门内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工装背心，露出两条布满刺青和疤痕的精瘦胳膊。
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胡子拉碴，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刚才透过窥视孔时显得锐利，现在面对面，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麻木。
“进来。”
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言简意赅。
陈星火侧身挤了进去。
小铁门在他身后立刻被关上，沉重的门栓再次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空旷到有些瘆人的空间。
高高的穹顶下，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悬挂着，光线勉强照亮中央一小片区域。
其他地方都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巨大机器模糊的轮廓和堆叠的杂物黑影。
空气冰冷，带着仓库特有的阴森感。
“名字？”
瘦高男人背对着他，走向角落一张堆满各种工具零件和空啤酒罐的破旧工作台，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着手。
“陈星火。
耳东陈，星星的星，火焰的火。”
陈星火赶紧回答，抱着包裹，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像巨大洞穴一样的空间。
“雷子。”
男人头也不回，报了个外号，“楚疯子让你来干嘛？”
“呃…他说…让我来这里，有个落脚的地方。”
陈星火老实回答，心里却在嘀咕“楚疯子”这个称呼。
雷子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像是嗤笑又像是叹息。
他转过身，那双疲惫的眼睛再次看向陈星火，这次的目光停留在他怀里那个麻布包裹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古怪的探究。
“落脚？”
雷子走到陈星火面前，他很高，陈星火只到他肩膀。
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机油味混合着传来。
“这里只有铁锈、老鼠和喝不完的劣质啤酒。
没有床，没有热水，只有角落那张破沙发能凑合躺人。
想吃饭，出门右拐两条街有家‘老瘸子面馆’，便宜，管饱，但别指望味道。”
他语速很快，像在背诵说明书。
“没…没关系！
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
谢谢雷哥！”
陈星火连忙道谢。
这条件比睡桥洞强多了。
雷子没理会他的感谢，目光依旧钉在包裹上：“怀里抱着什么？
宝贝疙瘩？”
陈星火犹豫了一下。
眼前这个叫雷子的男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危险又颓废的气息，和那个神秘的楚风一样，让他本能地感到戒备。
但他现在寄人篱下……“是…是我的盾牌。”
他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声音不大，带着点底气不足。
“盾牌？”
雷子挑了挑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表情——一种混合着荒谬和好奇的神色。
“打开看看。”
陈星火咬咬牙，蹲下身，将包裹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有些笨拙地解开麻布绳结。
一层层麻布散开，露出了里面那个边缘卷曲、表面布满擦痕和凹坑、中央被擦亮一小片显出扭曲星形印记的大号铝制锅盖。
昏黄的灯光下，这面自制的“盾牌”显得更加滑稽和寒酸。
仓库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角落里似乎有老鼠啃噬木头的窸窣声。
雷子看着地上的锅盖，足足看了有十秒钟。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终于，他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而嘶哑的笑声。
“哈…哈哈…咳咳…盾牌？
锅盖盾牌？”
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还夹杂着咳嗽，“楚疯子…哈哈…你他娘的…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这么个活宝？
哈…扛着锅盖…来云江城…看超能力者打架？
小子…***是来搞笑的吗？
哈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刺耳和难堪。
陈星火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像开了染坊。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怒火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
他可以忍受艰苦的环境，可以忍受别人的轻视，但无法忍受自己视为希望和武器的“盾牌”被人如此***裸地嘲笑！
“它有用！”
陈星火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少年人的尖锐和不屈，“它能挡东西！
它就是我的盾牌！”
他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锅盖，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
他像在“老张头电器维修”后院无数次练习的那样，将锅盖套在左臂上，简易的皮带勒紧。
他对着仓库中央那片昏黄灯光下的空地，摆出了一个模仿自米国队长的防御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倔强地瞪着还在笑的雷子。
“我管给你K一天！”
（我能跟你打一整天！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山南口音，在山洞般的仓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笑声戛然而止。
雷子转过身，脸上夸张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看着他手臂上那面可笑的锅盖，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倔强火焰。
仓库里只剩下死寂和远处老鼠的窸窣声。
昏黄的灯光将陈星火和他那面锅盖盾牌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像一个渺小却又无比固执的剪影。
雷子沉默了很久，久到陈星火以为他会把自己连同锅盖一起扔出去。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平静，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行。
你有种。”
他指了指仓库深处那片巨大的阴影，“沙发在那边角落里，自己收拾。
别乱碰东西，尤其那边那些铁疙瘩。”
他指了指黑暗中几台模糊的机器轮廓，“碰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说完，他不再看陈星火，转身走向工作台，拿起半瓶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拿起一个布满油污的零件，埋头摆弄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陈星火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臂上这面在别人眼中只是废铁的锅盖，粗糙的金属边缘硌着他的皮肉。
他默默地走到雷子指的那个角落。
那里果然有一张破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人造革沙发，旁边堆着几个空纸箱。
他没有立刻去收拾沙发，而是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将锅盖盾牌紧紧抱在怀里。
仓库的冰冷和霉味包裹着他，远处雷子敲打金属的叮当声单调地响着。
他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又看看怀里这面唯一能给他一丝安全感的“盾牌”，最后目光落在远处工作台前那个颓废而神秘的背影上。
云江城的第一夜，就在这巨大的、充满未知的仓库里开始了。
锅盖少年蜷缩在角落，疲惫袭来，但心中那簇火焰，在经历了最初的难堪和冲击后，反而因为那句吼出的“我管给你K一天”而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新体育中心东广场的喧闹，以及那些即将登场的、真正的超能力者们的身影。
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