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镯子款式图片

第一章 金镯记我叫周玉梅，是红星纺织厂的一名浆纱女工。1985年的五月，

天已经有些热了。我把一个掉漆的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缸底磕在木桌上，发出咚

的一声闷响。刚冲进去的开水，把劣质的茶叶沫子烫得翻滚，一股黄褐色的沫子浮上来。

阳光从宿舍楼生了锈的铁窗栏里挤进来，在我洗得发白的手背上，烙下一块一块菱形的印子。

建军，我开了口，声音有点干，妈那个鎏金镯子你见没？我故意把鎏金两个字，

咬得特别重。张建军，我男人，正蹲在门边给他的永久牌自行车上油。他背对着我，

那件穿了三年的白汗衫，已经被汗浸透了，贴在脊背上，勾出一个清晰的肺叶形状。

听到我问话，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手上没停，黑乎乎的机油顺着扳手滴在水泥地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许是妈记错了，他声音含含糊糊的，匣子里本来就没……

放屁！我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下子炸开了。我抓起梳妆台上我们的结婚照，

相框的玻璃冰凉。照片是1980年照的。里头的张建军，穿着借来的中山装，

头发梳得油光，看着还有点傻气。我呢，鬓角上别了朵红色的绢花，正对着镜头笑。

婆婆站在我俩中间，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个缠枝莲纹的镯子，在照相馆的灯下，

亮得有些刺眼。妈临走前，亲手塞给我的。我用指甲敲着玻璃，她说，

这是张家的东西，传了四代了，到我这儿是第五代。她说，玉梅啊，以后日子再难，

也别动它。这是个念想，也是个底。我一字一句地把婆婆的话往外背，每个字都像小石子，

砸在张建军的背上。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慢慢站起来，转过身。他的脸在屋里的阴影里，

看不太清，只觉得那双平时总是亮堂堂的眼睛，这会儿像蒙了层灰。我……我没见。

他还是那句话，声音却比刚才更低了。我死死盯着他。我们结婚五年，他从没对我说过谎。

他这人，老实，甚至有点木讷。厂里人都说我周玉梅有福气，找了个技术好、人品好的丈夫。

可现在，这个老实人，眼睛却不敢看我。衣柜的夹层里，那个婆婆留下的檀木匣子，

我早上已经翻过了。打开时，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股樟脑丸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窗外头，

邮递员扯着嗓子喊：张建军——有你的信——声音刚落，张建军像被针扎了一下，

猛地窜了出去，身子一晃，差点带倒晾在走廊上的蓝色工装裤。

我看着他几乎是逃跑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那块石头，沉得更快了。我低下头，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相框。冰凉的玻璃上，有一道新鲜的裂纹，

从婆婆戴着镯子的手腕处，一直蔓延到张建军的脸上。第二章 下岗潮厂里的大喇叭，

天天放《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声嘹亮，充满了干劲。可我心里头，却是一片荒地，

连草都长不出来。我蹲在浆纱车间的更衣室里，把磨破了洞的劳保手套对着灯泡照。

灯光从破洞里透出来，像一颗昏黄的星星。一双擦得锃亮的鳄鱼皮鞋，停在了我面前。

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小周啊。是车间王主任。

他的声音和他保温杯里泡的枸杞一样，总是带着一股甜得发腥的气。我慢慢站起来，

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主任。厂里，要进一批德国设备了。他拧开杯盖，喝了口水，

慢悠悠地说，新机器，全是用电脑控制的。你们这些……他顿了顿，

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你们这些老工人，怕是跟不上了。汗，顺着我的脊梁沟，

一股一股地往下淌。屋里明明不热，我却觉得像被扔进了蒸笼。我没说话。说什么呢？

上个月，隔壁车间的赵大姐，工龄被买断了。她拿着三十年的工龄换来的几百块钱，

在厂门口哭得当场就晕了过去。她晕倒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先进生产者

的红奖状。后来听说，那张奖状，被她家拿去垫了腌咸菜的坛子底。一张红纸，

还不如一块石头压得稳当。傍晚，我去菜市场买菜。空气里到处都是烂菜叶子和鱼腥味。

我在肉摊子前面站了半天，捏着口袋里那几张毛票，犹豫着是买一毛钱的肥肉，

还是五分钱的肉皮。旁边两个也在挑菜的女工，压着声音聊天。听说了没？

三车间的张建军，要调去深圳了！真的假的？他可是咱们厂的技术大拿！可不是嘛！

听说是个香港老板开的电子厂，点名要他，工资开三倍！还说干得好，能办出国！

出国……那两个字像两根针，一下子扎进我耳朵里。我手里攥着的一把菠菜，

突然就变得有千斤重。我低头看着那绿得发黑的叶子，上面的泥点子，像一张张嘲笑我的嘴。

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张建军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这我知道。厂里每次有新设备，

都是他第一个带头学。可我不知道，他已经被人看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了。深圳，香港老板，

三倍工资，出国……这些词，离我的生活太远了，远得像报纸上的新闻。

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就像那个金镯子一样。回到家，女儿晓兰在小桌子上写作业。

她今年四岁，刚上幼儿园。张建军还没回来。我做了饭，西红柿炒鸡蛋，炒菠菜，

还有一个蒸红薯。我和晓兰吃完了，他还没回来。我把饭菜在锅里热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墨蓝。十点多，他才拖着一身疲惫进了门。怎么才回来？

我问。厂里加班，研究新设备。他换了鞋，声音里透着累。我看着他，忽然问：建军，

有人想让你去深圳？他正弯腰倒水，身子猛地一僵。搪瓷缸子里的水洒出来一些，

烫得他嘶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慌乱，

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你听谁说的？你别管我听谁说的，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你就告诉我，有还是没有？他沉默了。又是这种沉默。

像一堵墙，把我隔在他心门外头。玉梅，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嗓子说，

这事儿……还没定。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们这个家？我笑了一声，

笑声比哭还难听，为了这个家，你就当了妈的镯子？为了这个家，你就要扔下我跟晓兰，

一个人走？我没想扔下你们！他急了，声音也高了起来，等我那边稳定了，

就把你们接过去！接过去？我看着他，张建军，你是不是觉得，我周玉梅离了你，

就活不了了？那天晚上，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分房睡。我睡里屋，他睡外头的行军床。

夜里，我听见他在外面翻来覆去，一声一声地叹气。我的眼泪，也把枕头湿透了。

我不是怕他走，我是怕，他的心，已经走了。第三章 当铺西施我开始跟踪张建军。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周玉梅，一个本本分分的纺织女工，

竟然要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可我控制不住。他越是沉默，我心里的疑团就滚得越大。

那个疑团像个黑洞，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他开始变得神神秘秘。有时候下班了不回家，

说是去厂里图书馆查资料。有时候周末，又说去找老同学请教技术问题。他说的那些借口，

搁在以前，我一个字都不会怀疑。可现在，我一个字都不信。那天是周六，

他说要去市里的新华书店。我跟在他后面，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1985年的城市，

已经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街上开始出现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路边的商店，

也挂出了个体经营的牌子。我看着张建军的背影，在人群里穿梭。

他还是那件半旧的蓝布褂子，跟这个崭新的、骚动的世界，有点格格不入。

但他没有去新华书店。他在一个路口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老旧的小巷。巷子口，

有棵大槐树。巷子深处，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隆昌典当行。那三个字，

像三把锤子，狠狠砸在我心上。我躲在槐树后面，浑身的血都凉了。这是我第三次，

看他走进这个地方。前两次，我都是远远看见，不敢靠近，自己骗自己，他是路过，

他是找人。可这一次，我再也骗不了自己了。当铺的玻璃橱窗里，

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个穿着紧身旗袍的女人。她烫着时髦的卷发，嘴唇涂得鲜红，

笑起来的样子，像墙上挂的月份牌。我看见张建军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递了过去。那个旗袍姑娘接过来，脸上还是那种职业的、甜腻的笑。她低头的时候，

鲜红的指甲在黄昏的光线下，闪了一下。我死死地盯着。我看见她拿起一个小镊子，

夹着那个东西，对着柜台上的台灯照。灯光穿过那件物事，

在上面折射出一种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流动的光彩。是妈的镯子！是那个缠枝莲纹里，

嵌着的细细的金丝！我只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都站不住了，往前一扑，

撞翻了巷子口一个收旧货的箩筐。箩筐里的玻璃瓶子、旧报纸、破铜烂铁，哗啦一声，

滚了一地。当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玉梅？张建军追了出来，脸上全是惊慌和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