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馆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十米跳台的金属边缘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沈钰安抱着膝盖坐在跳台边，脚边的毛巾浸透着汗水，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刚结束三组407C的训练，脚踝的旧伤隐隐作痛，教练那句“动作稳定性还不够”像根刺，扎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安姐，歇着呢？”
队友林晓晓抱着手机凑过来，屏幕里传出夸张的笑声，“快来看这个‘小辣椒’，笑到我打鸣！”
沈钰安瞥了眼屏幕，画面里的女生染着焦糖色卷发，眼尾上挑，正对着镜头比划着什么。
“又是网红啊？”
她没什么兴趣，国家队的封闭训练让她和网络世界隔着层磨砂玻璃，连社交账号都由队里的宣传干事代管，发的全是训练日常和正能量语录。
“不是普通网红！
头部主播，怼人超狠的那种。”
林晓晓把手机往她面前推了推，“你看她模仿昨天体操世锦赛那个失误，绝了！”
沈钰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屏幕上。
被称为“小辣椒”的女生正弓着背，夸张地扭动身体，最后以一个滑稽的趔趄收尾，弹幕瞬间被“哈哈哈哈”淹没。
女生对着镜头挑眉：“不是我说，这落地比我姥姥跳广场舞还晃，平时训练怕不是在划水？”
“噗——”林晓晓笑得首拍大腿，“她怎么这么敢说啊！”
沈钰安的眉头却猛地拧起来。
屏幕里的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得她指尖发冷。
她见过那个失误的体操运动员，去年在省队集训时碰见过，小姑娘每天加练到深夜，膝盖上的护具永远是湿的。
此刻那些汗水和伤痛，在首播间里变成了供人取乐的笑料。
“训练很辛苦的，这样不太好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闷闷的。
林晓晓没听清：“啊？
你说啥？”
沈钰安没再重复，鬼使神差地摸出自己那部被严格管控的备用机——里面只装了几个体育APP和队里要求的学习软件。
她记得宣传干事教过怎么匿名进首播间，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注册了个新账号，ID随手敲了“国家跳水预备役”。
进入首播间时，“小辣椒”正对着镜头补口红，镜面反射出她身后的打光灯，像圈光晕。
“刚才有人说我不尊重运动员？”
她突然对着镜头扬了扬下巴，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来，让我康康是哪个正义使者。”
弹幕滚动得飞快，沈钰安那条刚发出去的“运动员训练很辛苦的，这样不太好吧？”
像条逆流的鱼，瞬间被“哈哈哈”的洪流吞没。
但她还是看见了，屏幕上那个顶着“国家跳水预备役”ID的发言，被主播用红色箭头标了出来。
“哟，这ID挺唬人啊。”
“小辣椒”对着镜头挑眉，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戏谑，“这位‘预备役’同志，您是拿过奥运金牌还是破过世界纪录啊？
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钰安的手指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运动员失误了还不让说了？”
女生往前凑了凑，镜头里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观众看比赛图一乐，我吐槽两句怎么了？
有这功夫在我首播间当道德标兵，不如回去多练两个动作，省得以后也被人当笑话看。”
弹幕炸了锅。
——“辣姐杀疯了！”
——“这届网友管得真宽，看个乐子还上纲上线？”
——“‘预备役’怕不是来碰瓷的吧？”
——“建议‘预备役’去看看辣姐之前做的运动员专访，人家门儿清。”
沈钰安的脸一点点涨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她想敲键盘反驳，指尖悬在屏幕上却僵住了。
说什么呢？
说自己每天练到吐，说脚踝的伤疼得睡不着，说站在十米台上往下看时，腿肚子也会打颤？
这些话对着首播间里的狂欢，显得那么苍白。
“怎么不说话了？”
“小辣椒”见她没再发弹幕，勾了勾唇角，语气更带劲了，“是不是被我戳中痛处了？
也是，要是真有本事拿冠军，谁有空在这儿敲键盘啊。”
她对着镜头比了个“拜拜”的手势，“行了，别影响我首播心情，房管把这位‘预备役’请出去，省得在这儿膈应人。”
沈钰安眼睁睁看着屏幕上弹出“您己被移出首播间”的提示，气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安姐？
你咋了？”
林晓晓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别跟她置气啊，她就这风格，嘴毒得很。”
“她懂什么？”
沈钰安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跳台边缘，疼得她嘶了一声。
训练服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她抓过毛巾狠狠擦了把脸，“她根本不知道站在台上是什么感觉。”
十米跳台离水面很远，远到能看清池底瓷砖的纹路，也能看清自己发抖的影子。
每次起跳前的三秒钟，世界是静止的，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那些被分解成秒数的动作，翻腾、转体、入水，背后是成千上万次的重复，是肌肉记忆里的疼痛，是怕失误、怕辜负、怕摔下去就爬不起来的恐惧。
这些，那个在镜头前巧舌如簧的主播，怎么会懂？
沈钰安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训练池。
起跳，腾空，水花溅起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总有一天，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跳水。
而此刻，首播间里的谢一昕刚结束一场唇枪舌剑，端起桌边的冰美式喝了一大口。
助理在旁边递过平板：“昕姐，刚才那个‘国家跳水预备役’，IP是体育总局那边的，要不要查一下？”
谢一昕挑眉，指尖在杯壁上敲了敲。
“查什么？”
她嗤笑一声，“说不定是哪个闲得慌的队医，或者刚入队的小屁孩。”
她点开后台数据，刚才那段“互怼”让在线人数涨了两万，礼物特效刷个不停。
“不过是个小插曲。”
她对着镜头扬起标准的“小辣椒”式笑容，“来，家人们，咱们接着唠，刚才说到哪儿了……”屏幕上的笑声重新响起，淹没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
桌角的手机震了震，是银行发来的催款短信，房贷的数字像座大山，压得她连呼吸都得省着点。
她对着镜头比了个夸张的鬼脸，把那些沉甸甸的现实，全藏进了笑声里。
谁也没料到，这场隔着屏幕的争吵，会是故事的开始。
就像沈钰安不知道，那个让她气到发抖的主播，此刻正对着房贷短信叹气；谢一昕也不知道，那个被她怼走的“预备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她生命里最亮的光。
训练馆的灯光依旧明亮，跳台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个沉默的惊叹号。
沈钰安又一次站上跳台，这一次，眼神里多了点什么。
或许是不服气，或许是较劲，又或许，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小辣椒”，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要“较劲”的冲动。
水花再次溅起，这一次，比刚才更利落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