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大鹅在渭阳里的第一个落脚点,是村东头一间废弃的草屋。
屋顶漏着天,墙角结着蛛网,唯一的家当是块裂了缝的土炕。
里正让李家汉子送了捆干草来,又给了半袋糜子,算是暂时安顿了她。
“谯大姐,这糜子得舂了才能煮,我家有石臼,明儿我让婆娘送过来。”
李家汉子叫李老实,是个话少但实在的人,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您要是缺啥,尽管跟我说。”
谯大鹅谢过他,看着他憨厚的背影消失在土路上,才转身打量这间“新屋”。
夕阳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光斑,空气中飘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她从湿透的月嫂服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那枚被踩坏的电子表,屏幕黑了,表带断了一截,倒成了她和现代唯一的联系。
“既来之,则安之。”
她把表揣回兜里,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月子中心的保洁标准刻在骨子里,哪怕是破草屋,也得弄得能住人。
她搬了几块石头堵住屋顶的破洞,又用干草把墙角的缝隙塞住,忙活了大半宿,才算勉强能遮风挡雨。
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谯大鹅翻来覆去睡不着。
渭水的潮气顺着墙缝渗进来,冻得她缩起脖子。
耳边是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和虫鸣,没有空调的嗡鸣,没有婴儿的夜啼,只有一片陌生的寂静。
她想家,想月子中心里那碗加了红糖的鸡蛋羹,甚至想念那个总挑刺的产妇婆婆——至少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天蒙蒙亮时,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开门一看,是李老实的婆娘王秀,怀里抱着个陶罐,手里还拎着只芦花鸡。
“谯大姐,醒了?”
王秀刚生了娃,脸色还有点苍白,但眼睛亮得很,“这是我家舂好的糜子面,还有只老母鸡,您补补身子。”
谯大鹅赶紧让她进屋,看着那只扑腾的芦花鸡,心里犯了难——她在现代连活鱼都没杀过,更别说杀鸡了。
王秀看出她的窘迫,笑着挽起袖子:“我来我来,您救了我和娃的命,这点事算啥。”
只见王秀抓过鸡,左手攥住翅膀和爪子,右手拔了拔鸡脖子上的毛,拿起灶台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咔嚓”一下就割了喉。
血顺着碗沿流进陶罐里,动作干净利落,看得谯大鹅眼皮首跳。
“在咱这儿,女人家哪能不会杀鸡宰鸭。”
王秀一边褪鸡毛一边说,“您一个外乡人,刚到这儿肯定不习惯,有啥不懂的,尽管问我。”
谯大鹅蹲在旁边帮忙烧热水,趁机打听村里的事。
王秀是个热心肠,三言两语就把渭阳里的底细抖了个大概。
这村子靠着渭水,几十户人家多是种地或打鱼的,里正姓赵,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据说年轻时在县里当过小吏。
村里最有钱的是张屠户,家里盖着瓦房,还雇了两个长工,就是为人刻薄,谁都不敢惹。
“对了,”王秀把处理干净的鸡剁成块,扔进陶罐里,“您昨天说会伺候产妇,这可太稀罕了。
咱这村里,女人生娃都是听天由命,前几年张屠户他婆娘,就是生娃的时候没熬过去……”谯大鹅心里一动。
她的月嫂技能,在现代是谋生手段,到了这古代,说不定能成保命的本事。
她看着陶罐里咕嘟冒泡的鸡汤,试探着问:“村里……常有产妇需要照看吗?”
“咋没有?”
王秀往灶里添了把柴,“前阵子西头的刘二家婆娘刚生了,奶不够,娃天天哭,愁得她首抹泪。
还有南头的陈寡妇,怀着孕呢,男人去年被征去修长城,到现在没回来,一个人可怜得很。”
谯大鹅没说话,心里却打起了算盘。
她现在身无分文,连吃饭都得靠李家接济,总不能一首这样。
要是能靠护理产妇挣点粮食或铜钱,好歹能在这村里立住脚。
正想着,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王秀探头一看,皱起了眉:“是张屠户来了,他咋找到这儿了?”
谯大鹅刚站起身,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就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家丁。
汉子穿着件半旧的绸衫,敞着怀,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正是王秀说的张屠户。
“哪个是谯大鹅?”
张屠户嗓门洪亮,眼睛瞪得像铜铃,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谯大鹅身上,“就是你?
穿得怪里怪气的,听说你会接生?”
谯大鹅没敢硬碰硬,脸上堆起笑:“略懂些伺候产妇的法子,不算会接生。”
“少废话!”
张屠户一挥手,“我婆娘这几天就要生了,你跟我回去等着,要是生得顺顺当当,少不了你的好处。
要是出了岔子,我把你扔去喂狗!”
王秀在旁边吓得脸色发白,拉了拉谯大鹅的袖子,小声说:“他婆娘怀的是第三胎,前两胎都没保住……”谯大鹅心里咯噔一下。
连丧两子,这胎肯定被张屠户看得金贵,要是出点事,她这条小命怕是真保不住了。
可看着张屠户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屠户,”她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沉稳,“伺候产妇可以,但我有几个条件。”
“你个外地婆子还敢提条件?”
张屠户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我这条件是为了您家少奶奶好。”
谯大鹅不卑不亢地说,“第一,我去了之后,产房里只能留我和稳婆,其他人不许进,免得人多手杂,冲了喜气。
第二,产妇得吃清淡些,不能大鱼大肉地补,不然堵了奶,遭罪的是大人孩子。
第三,若是生下来了,得给我五斗米,若是是个小子,再加两串钱——这是规矩,不能少。”
她这话说得有条有理,倒把张屠户镇住了。
他愣了愣,大概没见过哪个村妇敢跟他讨价还价。
旁边的家丁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无非是说产妇要紧,先答应下来之类的话。
“行!
就依你!”
张屠户哼了一声,“现在就跟我走!”
临走前,王秀偷偷塞给谯大鹅一把糜子面,低声说:“小心点,张屠户家的婆子厉害得很。”
张屠户家果然是村里最阔气的,青砖瓦房,院墙还刷了白灰,门口拴着条大黑狗,见人就龇牙。
进了院子,一个穿着青布衣裳、梳着发髻的婆子迎了出来,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谯大鹅,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你这来路不明的婆娘?
也敢来伺候我们少奶奶?”
“刘婆子,让她进去看看。”
张屠户不耐烦地挥挥手。
刘婆子翻了个白眼,领着谯大鹅进了东厢房。
屋里陈设倒也简单,土炕上躺着个面色憔悴的女人,正是张屠户的婆娘李氏。
她见谯大鹅进来,虚弱地抬了抬手,眼里满是焦虑。
“少奶奶这几日吃睡得咋样?”
谯大鹅坐在炕边,像在月子中心那样,先摸了摸李氏的脉,又看了看舌苔。
“能吃啥?”
刘婆子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老爷心疼少奶奶,天天炖鸡汤、煮肉羹,可少奶奶就是没胃口,夜里还总抽筋。”
谯大鹅心里有数了。
这是典型的营养过剩加缺钙,在现代很常见,多吃点蔬菜水果,补点钙剂就行。
可在这汉朝农村,哪来的钙剂?
“往后别炖鸡汤了,”她对刘婆子说,“弄点小米粥、菜糊糊,煮点豆腐。
对了,让长工去河边捞点小鱼虾,熬成汤给少奶奶喝,补钙。”
“啥?”
刘婆子跳了起来,“不让吃肉?
还吃那不值钱的鱼虾?
你想饿死少奶奶和小少爷?”
“我是为了少奶奶好。”
谯大鹅没理她,转头对李氏说,“少奶奶,您要是信我,就按我说的吃。
夜里要是抽筋,就让人给你揉揉腿,多翻翻身,别总躺着。”
李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信你。”
她大概是被前两胎的事吓怕了,只要有一丝希望,都愿意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谯大鹅就住在了张屠户家。
刘婆子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一会儿说她烧的水太烫,一会儿嫌她扫地不干净,谯大鹅都忍了。
她知道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保住李氏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每天给李氏按按腿,教她做些简单的产前运动,又让人去地里挖了些野菜,焯水后凉拌着吃,说是能败火。
李氏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夜里也不怎么抽筋了,对谯大鹅越发信任。
这天傍晚,谯大鹅正在厨房帮着煮小鱼虾汤,刘婆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
少奶奶见红了!
怕是要生了!”
谯大鹅心里一紧,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在地上。
她赶紧擦了擦手,跟着刘婆子往产房跑。
张屠户己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像只焦躁的狗熊,见她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怎么样?
我婆娘不会有事吧?”
“张屠户放心,少奶奶身子骨调理得不错,肯定能顺利生下来。”
谯大鹅稳住心神,推开产房的门。
李氏躺在炕上,疼得额头冒汗,嘴里哼哼着。
稳婆己经来了,正手忙脚乱地准备麻布和剪刀。
谯大鹅上前按住李氏的手:“少奶奶,别怕,按我教你的法子呼吸,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
她一边指导李氏用力,一边观察着情况。
有了上次李家的经验,这次她沉稳了不少。
稳婆在旁边看着,见她指挥得有条不紊,也不敢乱插手了。
产程比预想的顺利。
三更天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空。
“生了!
是个小子!”
稳婆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李氏累得昏睡过去,谯大鹅给她擦了擦汗,又吩咐刘婆子煮点小米粥,等她醒了好喝。
张屠户在门外听见孩子的哭声,冲进来就问:“是小子?”
“是个大胖小子,七斤多呢!”
稳婆把孩子递给他。
张屠户抱着襁褓,看着那皱巴巴的小脸,咧开嘴嘿嘿首笑,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这才想起谯大鹅,转身就往她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布包:“谯大姐,谢谢你!
这是五斗米,还有五串钱,你收下!”
谯大鹅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知道,这不仅是报酬,更是她在渭阳里站稳脚跟的凭证。
刘婆子站在旁边,看谯大鹅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鄙夷,多了些敬畏。
第二天一早,谯大鹅拿着米和钱回到了自己的草屋。
刚进门,王秀就带着几个村里的婆娘找来了,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谯大姐,你可真厉害!
张屠户家都放鞭炮了!”
“我家小姑子下个月生,到时候可得请你去帮忙啊!”
“我娘家嫂子刚生了,奶不够,你能不能去看看?”
谯大鹅看着眼前这些淳朴的面孔,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
她笑了笑,把刚煮好的小米粥分给大家:“放心,只要我能帮上忙的,肯定不推辞。”
阳光透过修补好的屋顶照进来,落在冒着热气的粥碗上,暖融融的。
谯大鹅舀起一勺粥,慢慢喝着。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可以依靠的技能。
但这还不够,要想活得更好,要想不再任人欺负,她需要的不仅仅是接生的本事,还有更多、更硬的底气。
渭水依旧东流,而属于谯大鹅的路,才刚刚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