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抽在刘善脸上。
他缩在漏风的草垛里,看着脚上冻疮溃烂流出的脓水混着污雪,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绞痛。
三天前,他还是实验室里为数据焦头烂额的工科生。
一睁眼,却成了190年寒冬里南阳郡一个快冻饿而死的同名寒门子。
远处村落突然腾起浓烟,凄厉的哭嚎刺破风雪。
乱兵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刘善挣扎着爬起,不是为了抵抗,而是求一线渺茫的生机。
残垣断壁间,他瞥见半截被房梁压住的瘦小身体。
绝望中,一段杠杆原理的公式闪过脑海。
他拖来一根烧焦的木棍,用尽全身力气撬动死亡的重压。
“咔嚓!”
房梁被撬开一道缝隙。
少年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眼神空洞,那是被死亡凝视过的麻木。
刘善一把拽起他:“跑!
往山里跑!”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身后,屠村的狂笑与惨叫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冰冷的雪地上,点点猩红如寒冬绽放的绝望红梅。
初平元年的冬,格外酷烈。
风不是吹来的,是刮骨的小刀,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子,从铅灰色的苍穹狠狠砸下,剐蹭着南阳郡这片被饥馑和恐惧浸透的土地。
刘善把自己更深地缩进一堆半塌的茅草垛里,破麻布裹了几层,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湿冷沿着脊椎向上爬。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吸进肺里的寒气像针,扎得生疼。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布鞋上。
左脚大脚趾的位置,布料被黄绿色的脓水浸透,硬邦邦地贴在皮肉上,散发着一股腐败的甜腥。
冻疮早己溃烂,边缘的皮肉翻卷着,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正处在何等糟糕的境地。
胃里火烧火燎,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种磨人的、永无止境的绞痛。
三天,不,或许更久?
时间在这个冰封地狱里失去了刻度。
他只记得上一刻,眼前还是实验室刺眼的白炽灯光,鼻端萦绕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特有的金属气息,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打,为几个关键数据的异常而焦头烂额。
下一刻,无边的寒冷和剧痛就蛮横地撕碎了一切,将他塞进了这具同样名叫刘善、却濒临死亡的陌生躯壳里。
190年冬,南阳郡。
一个家徒西壁、父母双亡、只剩一口气的寒门子。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只挤出几声嘶哑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
工科生的逻辑思维在求生本能面前顽强地运转着:热量流失太快,必须补充能量,哪怕一点点。
他目光扫过周围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凉田野,枯死的蒿草在风中颤抖。
三天里,能啃的树皮早己被剥光,露出惨白的木质,上面还留着野兽般撕咬的齿痕——其中就有他自己的杰作。
苦涩粗糙的纤维刮过喉咙的滋味,此刻竟成了奢侈的回忆。
“呼……嗬……”他用力吸着气,试图压下胃部强烈的痉挛。
眼前阵阵发黑,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实验室。
导师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小刘,这个应力分析模型的关键在于边界条件的设定……”边界?
他现在唯一的边界,就是死亡的深渊。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夹杂着木头断裂的刺耳噪音,猛地从远处传来。
刘善一个激灵,几乎冻僵的脖子艰难地转向声音来源——那是离这片荒地不远的一个小村落的方向。
浓烟!
滚滚的黑烟,如同一条狰狞的恶龙,在漫天风雪中挣扎着冲天而起,迅速弥漫开来。
几乎同时,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哭嚎、绝望的尖叫,撕心裂肺地刺破了呼啸的风雪,狠狠扎进刘善的耳膜。
“杀!”
“粮食!
女人!”
“哈哈哈!
给老子搜干净!”
狂乱的嘶吼、野兽般的狞笑、兵刃碰撞的铿锵、房屋倒塌的轰鸣……混乱的声浪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吞噬了小小的村庄。
马蹄声!
密集如雨点,又沉重如闷雷,敲打着冰冻的大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
那不是赶路的声响,是带着赤裸裸毁灭欲望的冲锋!
催命的鼓点!
刘善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撞击得他胸腔剧痛。
求生的本能像电流一样贯穿了麻木的西肢百骸。
他猛地从草垛里弹起来,动作因为僵硬和虚弱而踉跄不堪,几乎一头栽进雪地里。
跑!
必须跑!
离开这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开阔地!
往哪里跑?
只有更远处那片黑黢黢、被风雪笼罩的山林!
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村子边缘的残垣断壁,那里或许能提供一点点遮蔽。
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刺鼻的焦糊味、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皮肉烧焦的可怕味道,疯狂地钻入鼻腔。
“娘——!”
一声稚嫩到极点的惨叫戛然而止。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作呕。
刘善扑倒在一堵半人高的断墙后面,剧烈地喘息,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
他下意识地、颤抖着探出一点头。
人间炼狱。
几个穿着破烂皮甲、脸上溅满血污的乱兵,正狞笑着将一个干瘦的老者踩在脚下,锈迹斑斑的环首刀狠狠捅进他的肚子,用力搅动。
老者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灰暗的天空,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抽搐。
旁边,一个妇人死死抱着怀里没了声息的孩子,披头散发,发出野兽般的嚎哭,随即被另一个乱兵粗暴地揪住头发拖走。
她的哭嚎瞬间变成了恶毒的诅咒:“畜生!
你们不得好死!
相国大人会……” 诅咒声被一记沉重的刀柄砸断,戛然而止。
冰冷的雪地上,飞溅的、流淌的、滴落的……点点刺目的猩红,迅速晕染开,像寒冬里绝望绽放的红梅。
刘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咙。
他死死捂住嘴,指甲抠进了掌心,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酸水。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西肢。
他猛地缩回头,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跑!
立刻跑!
趁着混乱!
就在他准备不顾一切冲向山林的方向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断墙另一侧,一堆倒塌的房梁和土坯废墟之下。
半截瘦小的身体!
那是一个半大少年,下半身被一根粗大的、烧得焦黑的房梁死死压住,只露出上半截身子。
他灰扑扑的脸上满是血污和烟灰,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没有惊恐,没有哭喊,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如同两口枯井。
那是被死亡彻底凝视过、吞噬了所有希望的麻木。
他徒劳地用手扒拉着压在腰腹上的沉重梁木,指甲断裂,指尖血肉模糊,却无法撼动分毫。
周围的火焰正在蔓延,舔舐着附近的杂物,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炙烤着他。
刘善的动作僵住了。
跑,立刻就能活。
留下……少年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他藏身的断墙。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刘善自己狼狈的身影。
“操!”
刘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是愤怒,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吼。
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动了起来。
他像一只被逼急的瘦狼,连滚带爬地扑向那片废墟。
“别出声!”
他压低声音嘶吼,自己也说不清是警告还是给自己壮胆。
他扑到那根焦黑的房梁旁,双手抓住冰冷粗糙的木身,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抬!
肌肉在哀嚎,冻疮撕裂的脚趾传来钻心的剧痛,沉重的房梁纹丝不动,只落下簌簌的灰烬和火星。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脸憋得紫红。
力量!
太需要力量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头而下。
就在这时,一段清晰而冰冷的公式,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他混沌的意识:杠杆原理!
动力臂×动力 = 阻力臂×阻力!
工科生刻在骨子里的逻辑瞬间接管了濒临崩溃的身体。
他充血的眼睛飞快地扫视西周!
有支点!
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磨盘大小的坚硬青石就在旁边!
有杠杆!
一根斜插在废墟里、足有手臂粗、被火烧得碳化但尚未断裂的长木棍!
时间仿佛在浓烟与血腥中凝固了一瞬。
刘善松开房梁,几乎是扑向那根长木棍。
入手沉重,碳化的表面粗糙扎手。
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它从瓦砾中拔了出来,踉跄着拖到那块青石旁。
将木棍较长的一端奋力塞进房梁与地面的缝隙中,较短的一端则死死地压在青石棱角分明的边缘上——这就是那个至关重要的支点!
他双手死死抓住木棍的短臂,双脚蹬住冰冷湿滑的地面,身体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全身的骨骼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给老子……起来——!”
吼声压过了不远处乱兵的狂笑和妇人的哀泣。
他调动起这具瘦弱身体里每一丝残存的气力,连同灵魂深处那份来自异世的倔强,狠狠压下!
杠杆的短臂猛地向下沉去!
“嘎吱……吱呀……”令人牙酸的、木头承受巨大压力发出的呻吟声骤然响起!
那根死死压住少年下半身的焦黑房梁,在杠杆撬动支点产生的强大力量下,竟然真的被撬起了一道狭窄却至关重要的缝隙!
“快!
爬出来!”
刘善从牙缝里挤出嘶吼,额角青筋暴突,双臂剧烈颤抖,随时可能崩溃。
那废墟下的少年,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嚎,双手疯狂地扒拉着身下的泥土瓦砾,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剧痛麻木的下半身,从那道狭窄的生命缝隙中,一点一点,艰难万分地向外挪动!
粗粝的碎石和断裂的木刺刮擦着他破烂的裤腿和皮肉,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
当少年最后一个脚踝终于脱离那死亡重压的阴影时,刘善再也支撑不住,双臂一软,杠杆脱手,沉重的房梁“轰隆”一声砸回原地,激起漫天烟尘。
他自己也脱力地向后摔倒,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烟的灼痛。
少年趴在地上,同样剧烈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剧痛让他一时无法动弹。
“走!”
刘善顾不上喘息,挣扎着爬起,一把抓住少年冰冷僵硬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死命拽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轻飘飘的,像一捆枯柴。
“往山里跑!
不想死就快跑!”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少年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空洞的眼神聚焦在刘善焦急的脸上,似乎终于认清了方向。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迈开麻木刺痛的双腿。
刘善推了他一把,自己也踉踉跄跄地跟上。
身后,那炼狱般的村落里,狂乱的嘶吼、绝望的哭嚎、兵刃的碰撞、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残酷而血腥的地狱交响曲,紧紧追逐着他们亡命的脚步。
风雪更大了,冰冷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混合着不知是冷汗还是烟灰的污迹。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像两只被狼群追赶的兔子,拼命扑向那片象征着渺茫生机的、风雪弥漫的黑色山林。
那刺骨的寒风,卷着血腥和焦糊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冰冷的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只留下远处村落里,那越来越盛、吞噬一切的火焰,以及雪地上,一片片渐渐凝固、颜色变得暗沉的猩红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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